谢翊坐在她床头,常年无有表情的面容上竟泛了丝苦笑:“师父平生只自私这一回,也不成么?”
谢绫毫无反应。
谢翊叹道:“那就回去吧。”
三日后谢绫病愈,再度回到宜漱居,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月光幽冷。偌大的宜漱居中人丁寥落,唯有钟伯依旧掌着灯,为她开门。院中静悄悄的,之奂去年春日在南院里栽的桃树已开了第一树花,桃红复含宿雨,嫣然带露浓,在清冷的蟾光下沉凉如水中花月。
别时匆匆,再归时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谢绫心中凄怆,在桃花树影中徐徐而过,肩上的披风沾了夜露,沁凉入腑。再往前,南院最北边的一间厢房里亮着灯,隐隐约约传来小孩子熟悉的啜泣声。
她略是一愣,扭头问钟伯:“扶苏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钟伯蔼声道:“小少爷一个人住得冷清,柳大人有时会来探视,但也来得不多。”
谢绫听到他说之奂“来得不多”,心里咯噔一下。以之奂的性子,没有把扶苏接过去一起住已是一件异事。若是不方便接纳一个小孩子,他也该是时时来照顾着,断不会把扶苏一个人抛却在此。
她心中生疑,犹豫着往前走了几步,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即便听不清他的言语,那温柔的语调却异样清晰。
那声音像是温水淌过指尖似的和暖,却在她的心尖滚烫地烙下一个印记。
谢绫眸中像是融了万千星辰,忽而明亮了一瞬,疾步向前赶着,连两旁岔出的桃枝刮了衣裳都不自知。待走到那厢房门前,袖上已浸满了点点花露。钟伯提着灯跟了几步,见那背影仓皇如此,也叹息一声,不再跟去。
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她却觉得眼前隔了好几世,好几世的岁月。
悠长得她不敢推开面前的门,悠长得她近乡情更怯,怕今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
门里头的声音更加清晰。
稚嫩的童声带着哭腔,也许是半夜里做了噩梦惊醒了,抽抽搭搭地说着许多词不成句的话。偶尔听见一声清晰的,便是他用糯糯的嗓子哭嚎:“我要干娘……干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她会回来的。”
这话听了好多好多遍,再不能让人信服。扶苏仍是哭得伤心,小小的个头抱着里头的另一个人影,委委屈屈道:“是不是我不用功读书,干娘生气了,不要我了?”
另一个声音问道:“你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么?”
扶苏低低地答:“做完了。”
“那便没事了。”那温然的嗓音带了分极浅的笑意,“你如今这样用功,你干娘定不会不要你。乖,夜深了,再不睡明日怎么起得来做功课?现在还怕么?”
扶苏怯怯道:“不怕了……”
“嗯,那就睡罢……”
许久,屋里渐渐地没了声响。
谢绫静静地听着,一个字一个字,听完脸上已是水泽一片。她轻轻地推开那扇虚掩着门,只推开了一道窄缝。窄缝里正对着一盏孤灯,橙暖的光漾开来,模模糊糊地映出床头那一个身影。
一袭月白长衫,清减了不少,正坐在床头替扶苏细心地掖好被角,才渐渐起身,回头去看那扇似被风吹开的门。
夜风轻轻柔柔地拂过谢绫的衣裙,拂入屋内,烛光摇曳了一瞬,将屋内之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好像只是一剪幻影。
千言万语好似都不曾有过,一张口涌上来的只是一阵酸涩,这一年半来每一个梦回的夜织成了一个网,紧紧缠住了心口,让她连呼吸都格外地轻。
她在心里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苏昱……”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映了今夜的月光辰星桃花露,齐齐落在他身上。他微微一愕,随即吹熄了屋子里的烛火,慢慢向她走去。
她一直立在门口,半开的门只容一人通过,她便堪堪挡在了他的去处。
苏昱去牵她的手,轻启门扉,声音清淡如水,牵着她的那只手却不住地收紧,又收紧了几分:“三更天了,早点去歇息吧。”
谢绫讷讷地跟着他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苏昱松开她的手,轻轻关上房门,动作极是轻微,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扶苏。
谢绫手中一空,这才回过神来,看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面向她,两人竟一起怔住,相顾无言。
苏昱向她走了一步,谢绫久久绷着的那根弦像是终于断裂了似的,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哭腔里尽是绝望:“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和人做了个交易,还你三年的自由。唔,”他顿了一顿,似是漫不经心般道,“现在想来,似乎有些亏了。”那人竟愿在这时便让她回来。
谢绫愤然道:“你们把我当什么了,说招惹便招惹,说自由便自由的么?”
苏昱浅浅一笑,笑中隐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苦涩:“是我太不会做买卖。如今把什么都亏尽了,以后皆要仰仗你来养我了。”
谢绫只知道把他抱得紧些,面上被咸湿的眼泪浸得火辣辣地疼,脑袋里也迷迷糊糊地没个主意,下意识地答道:“那你是找对人了。莫说一个你,千万个你我也养得活。”
“可我却怕你心在四方,不安于我这一处。你看,我如今一无所有,什么都送了人,只换回来一个你。”
“不亏不亏。”谢绫像哄骗个小孩子似的,絮叨叨地念,“我比千万座城池还贵得多,你能换得回来,是你占了便宜。”
苏昱像是被她骗住了似的,不假思索道:“是我占了便宜。”
谢绫突然沉默,抬起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忽而肃容唤道:“苏昱。”
“嗯?”她这严肃的模样,倒让人有些紧张。
听到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声:“你还爱不爱我?”
“……”苏昱被她问得莫名,她从来听不得情话,更加不会问这样露骨的问题,今日却是异数。他郑重地颔首,反问道,“你怎么了?”
谢绫抿了抿唇,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儿,才眨着眼道:“因为我不好意思先说爱你呀……”
“我爱你。直至今日,是十年。”
她鼻间一酸,半晌才漾起一个甜甜腻腻的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极轻极轻地念道:“嗯……我也是。”
花枝轻颤,桃花簌簌坠下夜露。
他们之间,稍有不慎便会错过一世。可是命运何其地弄人,反反复复地将人纠缠在一处,好似总有一根线在彼此手中,慢慢收紧,便能重新相逢。
即便如此,十年之期,每一度相逢都像是上天给的恩赦,只能紧紧放在手心,半点不敢松开。
时隔年余,谢氏重新开张做起了生意。谢绫不再万事都亲力亲为,而是把许多事都摊给了手下,自己坐在幕后享清福。
扶苏这一年也入了私塾,教书先生管得严厉,时常打他的手心。扶苏每每噙了一包泪,把小手摊开来在苏昱面前博同情。
苏昱温声把他哄好了,又答应了他带他去城郊踏青,他才破涕为笑。谢绫无意路过,见他又在苏昱跟前卖可怜,卷起手里的账本便让他细细嫩嫩的手心又狠狠挨了几下。
扶苏现在已经彻底分清敌我,一见着谢绫便往苏昱背后窜:“干娘又打我!”
谢绫气哼哼坐在他对面,教训道:“都给你换了多少个教书先生了!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还得气走多少个才甘心?当你干娘我给你请先生的银子都是白捡来的么?”
院中正进来两个人。
前来送贺礼的刘子珏和徐天祺看到这架势,都面露尴尬,思忖着要不要先出去避一避。没想到苏昱却向他们招了招手:“两位前来做客,怎么刚来便要走?”
刘、徐二人如今见了他,也慢慢地没有了从前那么拘谨,但还是习惯性地恭敬起来,皆向他作了一揖。心中暗想,还不是因为你媳妇太过剽悍么……
谢绫正教训扶苏,见着徐天祺像是见着救星一般,客套道:“徐兄如今官至礼部侍郎,当是我反过来送你贺礼才是。”
“哪里哪里,不过是谋一闲职罢了。”
徐天祺这显见得是自谦,谢绫听了却像当真了似的,欣然道:“既然如此,徐兄闲来无事,可否教教我这个不成器的干儿子?”
徐天祺乍然被扣上个“闲人”的帽子,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但苏昱当年对他有伯乐之恩,若非如此,他如今也不会在官场之上平步青云。他看了看谢绫灼灼的目光,再看苏昱含笑的眼神,只好苦着脸应承道:“谢姑娘信得过在下,徐某荣幸之至。”
刘子珏早已辞了官,在长安城中偶然卖卖字画,过的是诗酒人生。此刻他抚掌大笑,嘲笑着他这个世交好友:“徐兄还笑我卖字为生,如今还不是自己当上了教书先生?”
谢绫高高兴兴地送走刘徐二人。
苏昱负手立在院中桃树下,等她送完了宾客回来。谢绫神色果然颇为自得,扑上来环住他的脖子,洋洋得意道:“这回总算请了个脾气绝顶好的教书先生。”
苏昱无奈地接稳了她,指尖轻轻刮过她的鼻尖:“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