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徐。”诚儿接着又说,“孙先生,军师让我伺候您,您洗脸、漱口、吃饭、喝茶,我可就全都包下来啦。您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我帮您办,好吗?我做得不好,您就说我,可别跟我生气,好吧?您跟我生气,您的腿不是就该疼啦?”
“哈哈哈……真是好孩子!好吧,那你就伺候我吧。”
孙伯灵写书,只能在炕上放一小炕桌,盘腿伏案,好不艰难。到了冬天,便在炕前放个高凳,凳上放个铜火盆,笼着炭火,倒也暖和。每天清晨,孙伯灵只要一起床,诚儿就送上洗脸水、漱口水,然后沏上茶。孙伯灵把口漱过,并不喝茶,就唤诚儿:“快拿竹简来。”诚儿送上竹简,他就一直写到吃早饭,总是顾不得喝茶。吃完早饭又写,直至午饭时,又是忘了喝茶。午饭后诚儿换上新茶,提醒说:“可别忘了喝茶。”孙伯灵说:“我随写随喝。”但到晚饭时,一杯茶仍是未喝一口。
如是几天,诚儿发现他总未喝上一口,不免纳闷。慢慢地,他便悟出了因由。孙伯灵总是很少小解,及至呼叫,诚儿帮他,发现他已憋到极点了。因此,诚儿便觉得孙伯灵是个少见的大好人。孙伯灵把喝茶的工夫都用在写书上,乃至吃饭也是如此。常常是诚儿把饭端来,左催一回,右催一回,都等凉了,他还不吃,诚儿只好抢过竹简来逼他吃饭。纵然如此,每天也写不了多少,因为盘坐一久,腿疼难耐。写得久了,他就放下笔来,伸伸两腿;然伸得久了,两腿也疼,就盘腿再写。连诚儿在旁都替他难受,总是劝道:“孙先生,看您累的!明天就别写了,歇一天吧。”孙伯灵说:“唉!孩子,你不懂啊!庞军师不是等得着急吗?我得赶紧写呀,写完了我也踏实了。”
孙伯灵动笔已有十几天了。这天午饭后,庞涓差人来叫诚儿,到了军师府。“孙先生一天能写多少书?”庞涓问诚儿。
“他每天一起床就写,茶凉了也不喝,饭菜凉了也不吃。好容易劝他吃完了,又接着写。就是这样,一天也写不了多少。”
“为什么?”
“他腿疼啊!写一会儿就得歇一会儿,累得不得了。我让他歇一天,他也不歇。”
“哼!我让你去,不知你好不懂事!”庞涓两眼一瞪,吓得诚儿一哆嗦,“告诉你吧,以后你要催他快写。他要写,更不准你拦他。听明白了没有?”
“那……军师!您不是心疼他吗?”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让你催他写,你就得催!”
诚儿在回去的路上,心想,庞军师和孙先生都说他小孩子不懂事,但他觉得味儿完全相反,孙先生要快写,完全是为庞军师着想;庞军师要孙先生快写,却一点儿也不为孙先生着想。再说,孙先生可亲,庞军师可怕……他无心回到孙先生的身边,就想着转到家中跟父亲说一下。父亲是庞军师的跟差,庞军师要找一个孩子伺候孙先生,是父亲把他推荐给庞军师的。当庞军师选定他之后,父亲很高兴,对他说:“孩子,你可要好好伺候孙先生,代父亲给孙先生表一点心意,父亲才能心安。”今天他见庞军师如此,和父亲根本不同,他不能不告诉父亲一声儿。
他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了家门旁,进门便听见父亲和人说话的声音。诚儿知道家中有人,便驻足细听。
父亲的声音:“我说大哥,可不是我喝多了酒跟你说这话,有话就得让我说,你不让我说,我心里憋得慌!”
“得了,得了!我没告诉你吗,酒要少喝。喝也就喝点,千万别喝多了。你看你,现在喝成什么样子了?”
“我喝也没喝多……”
“还没喝多呢,听你说话,舌头都短了!”
诚儿一听父亲又喝多了,心中更急。
“以前我喝二两就多,现在喝四两也不多!”
“干吗要喝四两?”
“我成心往多里喝。”
“怎么?不活了?”
“一醉解千愁,心里有话,不说憋得慌!”
“那你就对我说吧,说什么都可以。对别人可不要说歹的!”
“我说的不犯歹,我就是说庞涓这小子才真是歹毒啊……”
诚儿一听父亲称庞军师“小子”,不禁毛发倒竖。又听那和父亲说话的人忙打岔说:“你看你!这话还不犯歹?幸亏这是哥们我听见啦,要是让别人听见,给你一报告,看你受得了!”
“谁愿报告谁报告,我敢说敢当!说了就不怕,要怕就不说,就是报告了,顶多还不是割下我的脑袋?大哥!不瞒你说,我这脑袋长到脖子上,我老觉得别扭!要是把脑袋割了,走道儿倒还轻松!”
“瞧你这酒喝的,这不都是胡说吗?”
“什么胡说?我就说庞涓这小子办事歹毒!小子歹毒,把我也拉下了水。他瞒天瞒地,可瞒不了我徐甲。”
“得了得了,这事你说过八百回了,车轱辘话怎么还提?”
“说八百回还得说,要让人人都知道,也要让孙先生知道。孙先生知道了才能识破庞涓这小子是他的啥朋友。孙先生真是让人又可怜又可气!可怜他受了这样的刑罚,可气庞涓这小子害了他,他却还当庞涓是朋友。庞涓这小子还不是装成他的朋友,才从他口里套出了他哥哥名字,又让我冒充齐国的商人去给孙先生送他哥哥的书,才诓出了孙先生的回信,庞涓才能拿着这封信在魏王面前胡说八道,把孙先生害成这个样子!现在庞涓这小子只等孙先生把兵书写好,早写好早断饮食,晚写好晚断饮食,再把孙先生害死!当初庞涓这小子只说让我冒充齐国的商人去给孙先生送信,哪知他有这样歹毒的心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庞涓这小子瞒天瞒地,瞒不过我徐甲啊!我瞧着孙先生落到这步田地,心里难过,觉得我徐甲也有罪呀!我没办法赎罪,只好打发诚儿去伺候孙先生……”
诚儿再也听不下去了,心如汤煮,无心再见父亲,就转身出了家门,急忙回到书馆后院,一望见孙伯灵就眼泪巴巴的。
孙伯灵正伏案写书,抬头看见诚儿,便问:“怎么哭了?”
“没有!”诚儿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孙伯灵被逗笑了,说:“看看,眼泪都出来了,还说没哭!是军师说你什么了吧?”
“没有!”
“那么军师找你有什么事?”
“军师找我……”诚儿开了口却又把话咽回去了,心想军师找我催你快写,写完就不给你饭吃,要把你害死了,这话怎么也出不了口啊!这事他一听就觉得可怕,他怕孙先生这样的好人将来遭到那样的惨状,因而怎能忍心说出真相呢?他更觉得庞涓可怕,他怕说出口来而让庞涓知道,庞涓还能轻饶他吗?
孙伯灵见诚儿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出他心里肯定有事,就收敛笑容说:“孩子,有什么委屈可要对我讲呀!庞军师要是委屈了你,他可是我的朋友哟,我就要说他。”
诚儿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忙说:“没,没!庞军师找我,就是问问您的腿疼没疼?精神好不好?……就这个。”
孙伯灵又露出温和的笑容说:“我说他是我的朋友!”
诚儿心情复杂地说:“我知道他是您的……朋友!”
夜里,诚儿只觉得怕,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了一个主意:自己救不了孙先生,可以想办法让他多活几天。总搅和他,老不让他写,他就得晚几天写出来,那不就可以多活几天?
第二天早晨,诚儿给孙伯灵送上洗脸水、漱口水,然后又沏上了茶。孙伯灵洗漱后,就要诚儿摆炕桌,拿竹简。诚儿摆上炕桌,却把茶端上来,并不拿竹简。
“孙先生,茶刚沏上,您先喝茶,要不茶就凉了。”诚儿说着就要倒茶。
“不喝茶,快拿竹简来。”孙伯灵接着茶壶说。
“您不喝茶,我就不拿竹简。”诚儿淘气地说。
孙伯灵被逗笑了,说:“你这孩子,成心搅和我。好好好,那我就喝碗茶。”
诚儿倒了一碗茶,孙伯灵忍着烫,很快就喝完了。
“行了吧?快拿来。”
“先等等。您一写,我在旁边怪闷得慌,又不敢跟您说话,您一说话写错了,又该怪我了。我不给您拿,您给我说个笑话吧。”
孙伯灵想,这孩子才十三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我在这儿写书,他走吧,又怕我喊他有事;不走吧,可真闷得慌。孙伯灵很是喜欢他,便说:“好吧,我给你讲个笑话,你可得给我拿。”
孙伯灵讲了一个笑话,诚儿仍不拿,又说:“孙先生,您讲得真好,我真爱听。”
“行啦,别磨蹭啦!给我拿来吧。”
“您再给我说一个。”
“瞧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淘气!”
“您再给我说一个,我就给您拿。”
孙伯灵只好再讲一个,完了说:“行了吧?”
“快晌午了,我去瞧瞧饭得了没有。”诚儿说完就出去了。
孙伯灵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觉得还不到吃饭的时候,诚儿出去干吗呢?一等二等也不回来了。
诚儿在院子里耗到了时候,到厨房端来饭菜摆到桌上,说:“孙先生,您瞧瞧,饭菜得了,快吃吧!”
吃过饭后,诚儿仍和上午一样,又是催着孙伯灵喝茶,又是缠着孙伯灵说笑话,就是不给拿竹简。
孙伯灵说:“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淘气啊,给我搅和了一上午,我半天没有写上一个字。快快拿来竹简吧,再不拿我可要生气了!”说完故意把脸一沉,装出真的生气了的样子。
诚儿再也无法搅和了,只好拿来了竹简,一赌气连写了的带没写的,就一块儿全都拿了来。他觉得,那条条竹简就是条条毒蛇,就要一齐去咬孙先生!他耳边又响起了父亲昨天酒后说的话……他手里拿着竹简,脚步沉重极了,把竹简往小炕桌上一搁,不禁觉得那条条毒蛇一下子都飞舞了起来,他惊怕得大叫一声,就昏倒在地上。
孙伯灵见状,无限慌张,又不能去拉,只有火急连声地呼唤着:“诚儿!诚儿!……”呼唤一阵,诚儿醒来,爬起来却扑到孙伯灵的怀里号啕大哭。孙伯灵心疼地拍着他说:“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从昨天庞军师把你叫走,回来你就不一样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诚儿止了哭,望着孙伯灵说:“孙先生,我……我瞧着您,心里就难过……”
“啊?瞧着我,你心里就难过?”
“嗯!”
“看我脸上刺了字,腿上受了刑,你难过呀?”
“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因为这个……”
“你这孩子,干吗吞吞吐吐的,到底为什么呀?”
“我没法说……我不敢说!”
孙伯灵抚摸着诚儿的脸蛋,又拉着他的小手,安慰他说:“孩子,大胆些,不要怕,不管有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
“孙先生……孙……先生!”诚儿一开口,就又号啕大哭起来,“我父亲对您……有……有罪!”
孙伯灵一听笑了起来,又拍着他说:“孩子!你傻了,还是疯了?你父亲又没见过我,他怎么会对我有罪!”
诚儿由号啕而转为啜泣说:“不!孙先生,我没傻,也没疯,我要把真话告诉您。父亲说他也要把真情告诉您。”
“你父亲是谁。”
“孙先生,您先等一等,我到外面瞧瞧去。”
诚儿走到屋外,见院中无人,才转身进屋,搬个小凳放到床前,坐在上面,两手扶住孙伯灵的腿,两眼望着孙伯灵的脸,两道泪水又止不住淌了下来。
“孙先生,您还记得有齐国的商人给您送信吗?”
“记得,是有一个齐国商人给我送信,他叫丁乙。”孙伯灵很是奇怪,一个小孩子家怎么会知道这事?肯定有文章!“那又有什么?”
“那人给您送信,您就信他真是齐国的商人吗?”
“啊!不是齐国商人,那该是什么人?”
“孙先生!”诚儿趴到孙伯灵的腿上失声痛哭起来,“那就是我父亲呀!我父亲名叫徐甲,不是丁乙。”
孙伯灵神情愕然,只是轻轻地拍着诚儿。
“昨天庞军师把我叫去,让我催您快写。我说‘他腿疼,你不是心疼他吗?干吗催他快写?’他瞪眼就把我轰了出来。我父亲是他的跟差,我要问问父亲,庞军师到底为什么这样。我进了家门,还没进屋,就听到父亲在屋里与人说话。他喝多了酒,就什么话都说了,都是我没听说过的。他说,庞军师叫他诓出了您的回信,然后在魏王面前胡说八道,说您私通齐国,把您害成这样。现在是为了得到您的兵书,您早写完就早断饮食,晚写完就晚断饮食,反正要把您害死。我父亲觉得他也对您有罪,才让我来伺候您。我昨天知道了这些,不忍心告诉您,又害怕庞军师,今天上午就跟您胡搅和,让您写不成。让您多耽搁一天,不就多活一天?可我父亲也说,这事也要让您知道,您才能明白庞军师是您的什么朋友。您不要再蒙在鼓里啦!孙先生,我给您说了,您可别难过!”
孙伯灵听着听着,不禁眼发黑,心发乱,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有如车轱辘般大小。听诚儿说完,他愣了半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要是没有诚儿这番话,他岂止是蒙在鼓里,简直是在梦中!自己拿庞涓当好朋友,当亲兄弟,没想到就是庞涓把自己害成这样!
诚儿又说:“孙先生,您不是劝我什么也不要怕吗?您也什么都不要怕!您就往宽里想,反正慢慢地给他写,您就老也写不完,不就老也不死了吗?您要是有认识的人,我就去给您送个信儿,好把您救走。”
“孩子,我谢谢你!”孙伯灵爱抚地摸着诚儿的头,“起来吧,孩子。”
“那您还写不写?”
“孩子,我不写!”
“您要不写,我把这拿开。”诚儿指着竹简说。
“先不用拿。诚儿,你先到外头玩一会儿,我心里乱,休息休息。”
“好吧,您就躺一会儿吧。”
诚儿把竹简放在床头,搬走炕桌,就走出了屋。
孙伯灵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发直。他万分难过,恨自己有眼无珠,交朋友竟交了这么一个无义之徒!他非常后悔,想当初由鬼谷山下来的时候,师父不是没有嘱咐,念的那首卦辞,说自己是“菊”,庞涓是“霜”,“菊霜之系,譬如参商”,“水火相生,相克乃刚”,这不正是最好的嘱咐吗?自己来到魏国,怎么就把师父的嘱咐忘记,而仍然完全相信庞涓呢?只是到了此刻,他才最为清楚地记起了师父的嘱咐,他才最为深刻地理解了师父的嘱咐,也是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念那首卦辞来作为对他的嘱咐了。他想起师父的嘱咐,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本来,他受刑之后,曾被这冤枉和污辱压得不想活下去了,可是,庞涓要他写先祖的十三篇《兵法》,他觉得自己残废了,正好可以将先祖的《兵法》传给庞涓,让他用来为国家、为天下领兵打仗,也可发挥先祖《兵法》的作用,也不枉自己苦学了一番。但是诚儿的话使他认清了庞涓竟是一个嫉贤妒能、阴险奸诈之徒,他又痛不欲生了!然而,想起师父的嘱咐,要“学为天下”,不能“空学一生”,更不能对先祖的《兵法》空学一场,他不禁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你庞涓终将如何?‘待霜为涓,菊乃其芳’,师父在卦辞中不是已这样说了吗?”他在平静中决心死里逃生,脱离险地,而且也想好了保护诚儿的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