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差人扔了孙伯灵,于心有愧,不忍立即离去,听孙伯灵又说又笑,更生恻隐之心,等庞涓落荒而逃,便齐向孙伯灵磕头告罪,然后才追庞涓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暮色笼罩。忽然传来诚儿的哭声,从后院后门闪出他的身影。他跑到猪圈,身伏栅栏,失声痛哭说:“孙先生,您好苦啊……”
随着诚儿的身影,书馆几个工友也拥至猪圈,七嘴八舌,对庞涓骂个不止。虽然他们不敢违抗庞涓的旨意,将孙伯灵救出猪圈,但商量出一个权变之策,用木料将猪圈一分为二,将两口肥猪和孙伯灵隔开,两间猪棚正好一边一间。工友们将孙伯灵这边的猪栅打扫干净,铺上干草,诚儿抱来被褥,搬来炭炉,然后去粪水中要把孙伯灵抬出,孙伯灵却不肯挪动,一直大笑不止。
工友们和诚儿没有办法,只好含悲离去。晚上,星斗满天,明月高照。孙伯灵仰望明月,叹息天上还有光明,而地上却是如此黑暗,自己为避大祸而诈疯魔,竟被困在这猪圈之中!他无比怀念山上的同学,他们能有谁知道我孙伯灵会遭此不幸而来救我一命?他无比怀念鬼谷子先生,他说当今天下的大势是天下分错,上无明主,因而贤人不用,圣人窜匿,贪利诈伪者作主,这一论述,现在从魏国看来竟是何等高明、何等正确啊!庞涓不正是一个贪利诈伪之徒吗?魏国正是因为有魏惠王这么一个昏君,是非不明,忠奸颠倒,所以庞涓才阴谋得逞,横行霸道啊!他想,就是一个国家,若战而无义,又能巩固政权并且保证富强,这样的国家天下是不存在的。而庞涓只不过是孤立的一个人,再横行霸道又能怎么样呢?所以他不仅恨透了庞涓,更蔑视庞涓,不相信庞涓能够横行到底,他要争取活下去,看到庞涓末日的来临!
斗转星移,约交二更,寒气逼来,孙伯灵不肯移身爬到猪棚里去,依然是坐在粪水中,因为他料定今夜庞涓还会监视、试探他的,他在时刻准备着。他与庞涓随鬼谷子先生共学兵法,此刻却为仇敌,于是他就用兵法的道理来对付庞涓。他突然想起他的先祖在《兵法》中所说的“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这句话,他认为他的先祖在此说出了用兵的全部秘密,即是说,战争的胜利是用可见的东西来制约可见的东西才取得的,但是高明的军事家取得胜利所用的那些可见的东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机变化的,所以无人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现在他对付庞涓就要随机变化,以便造成庞涓的错觉,使他摸不着头脑。
孙伯灵正在思量着对付庞涓的计策,只听从后门那儿传来了脚步声,循声一瞧,果然有人向猪栏走来,借着月光,看清那人是差人打扮,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样子。他环顾小院,见无别人,才敢走近猪栏。孙伯灵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一张烙饼。
差人轻声说:“喂,喂,孙先生!我这人心软,瞧您这样,我真难过!您呀,真是让人害惨了,冤枉死了!我看您还没吃晚饭,给您拿张饼来,背着军师,谁也不知道。孙先生,您可是个大好人啊,来来来,快吃吧!”
孙伯灵一听,便暗暗庆幸事情果如自己所料:庞涓把我扔进猪圈,仍然是在试探我是真疯还是假疯。我若在他走后就爬出粪水,他会试探出我是装疯;我若现在就吃差人的烙饼,他也会试探出我是装疯。我既然是装疯,就要装得惟妙惟肖,滴水不漏,让世人皆信,也就是要造成庞涓的错觉。他忽然又想到用兵打仗的道理上去了。他认为用兵打仗的最大奥妙,就是千方百计造成敌人的错觉。他又想起先祖在《兵法》中所写的造成敌人错觉的办法,说“兵形似水”,“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孙伯灵想,自己现在是一个“疯子”,如果能使庞涓相信自己不是装疯,那么自己也就初步成功了!现在庞涓又派差人试探,那么就一定要使差人相信自己是真疯。
孙伯灵这样默默地想着,半天也没有搭话,只见那差人一只手拿着烙饼伸过猪栏,要递给他。他只抬了抬手,装出够不着的样子。那差人便往猪栏里面侧探着身子,探着探着,一只脚不觉离地,身子探进了半截,喘着气说:“孙先生!孙先生您倒是接呀!”
那差人的手已经伸到了孙伯灵的眼前,孙伯灵一抬手接过烙饼,随即用手带饼就照准那差人的腮帮子抽去,一下子把那差人抽了个倒栽葱,一头栽在猪圈的粪水中。孙伯灵狂笑说:“你又用毒酒来毒我啦?我哪能吃?我吃这个!”说着抓起满把猪粪就往嘴里塞。
那差人吓得浑身哆嗦着,挣扎着爬起来,高声嚷着“疯子!疯子!”翻身滚出猪栏,直往后门窜去。原来庞涓在后门外等着呢,那差人窜到他跟前,小声说:“军师爷,给他饼不吃,他吃那猪粪。你瞧把我打的,槽牙都活动了!”庞涓本不信孙伯灵真疯,想通过此举抓到证据,但没想到居然如此,也只得半信半疑了。
第二天,工友给孙伯灵送来饭,他虽然饿了,但也不吃,慢慢地从猪圈里爬出来。他静静地考虑了一夜,他想,装疯的目的是要骗过庞涓,争取活命,等待时机,死里逃生。如果仅是待在猪圈里,送来饭就吃,岂不是像猪一样,最后的结果还不是一死吗?所以装疯仅仅是死里逃生的第一步,第二步显然是要爬出猪圈。他见送饭的工友走后,没关猪圈的门,就从猪圈里爬了出来,爬过后院小门,又一点一点地爬到了前院大门……
“哎呀!疯子爬出来啦!”一个差人叫了起来。昨晚庞涓回去,又生一计,在书馆前院大门设岗,监督来人,来人如看孙伯灵,马上抓起来。这个差人就是第一个上岗的,还未见一个来人,却见孙伯灵爬了出来。
差人飞跑至军师府,报告说:“军师爷,疯子爬出来啦!”
庞涓一听,嘴巴大张却难吐出话来,那素有的机灵劲仿佛一下子消失了,眼珠子转来转去,转了半天才说:“爬出来就让他爬出来吧!他爱往哪爬就往哪爬,他还能爬出大梁城去?他还能爬出魏国去?他还能爬到天上去?他连膝盖骨都没有,不用担心他能逃跑,大不了就爬到街上吧?他要是爬到了街上,你们就派俩人在后面跟着,见有谁跟他谈话,就把谁给我抓起来!”
孙伯灵果然爬到了大街上。街上人一见是个疯子,满身猪粪,又爬着走路,于是那好奇的、爱热闹的便蜂拥而至,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人呀?”
“这不是孙客卿吗?”
“对对,春天不是还在东门校军场阅兵摆阵来着?”
“他摆阵,听说胜过庞军师,很受魏王的赏识!”
“唉!还不是摆阵摆出大祸啦?他是庞军师的同学,又是庞军师引荐来的,他超过庞军师,庞军师还能容他吗?”
“魏王不是出榜招贤纳士,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吗?”
“需要人才?看看吧,孙先生的膝盖骨都被剜掉啦!”
“看,那脸上还刺着‘私通齐国’的字呢!”
人们瞧着,说着,说着,瞧着,越聚越多,越聚越密,就像观看玩把戏似的,把孙伯灵密密层层地围在中间。孙伯灵耳听人们议论,心中暗暗欢喜,觉得机会来了!他要抓住这一机会,让全大梁城都知道他确实疯了,不仅如此,还要微妙地揭露庞涓的伎俩,披露自己的冤枉。于是他盘腿而坐,便拍手唱起了歌。
唱过一遍,便仰天大笑,大笑一阵,再拍手而唱。围观者中有学问的人,听出了其中的深意,便向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都感叹不已,大骂庞涓。围观者中的孩童,听了孙伯灵唱的,不解其意,只觉好玩,有的嚷叫道:“疯子!疯子!”孙伯灵听到嚷叫,又开始唱了。
孙伯灵愈唱,孩子们愈觉好玩,有学问的人愈是叹息。
一群围观者散去,孙伯灵又爬;又一群人围观,孙伯灵又唱。就这样,他唱唱爬爬,爬爬唱唱,不到半天,大梁城内便满城风雨,不少人都认识了孙伯灵,都知道他已疯了,都明白他是遭到了庞涓的陷害。
他爬到饭铺前,开饭铺的给他送来馒头,他接过来闻闻,说有毒药,就扔到地上。他爬到卖吃食的小摊前,卖吃食的不给他吃的,他却伸手抓来一把就塞到嘴里,这样才能显出他是真疯来!他就这样在街上爬了一天,肚子也塞饱了,到了夜晚又慢慢爬回猪圈睡觉。
两个差人也跟了他一天,等他爬回猪圈,才去给庞涓报告。庞涓根据报告判断:孙伯灵果然是疯了,要是装疯,他怎么还能回到猪圈睡觉呢?他只可惜孙武的《兵法》未能到手,对别的一切却都心安理得,但仍对差人说:“以后他再爬出来,你们只要在后头瞅着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