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从此住进了田忌大将军家中。田忌待他十分敬重,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有空时,两人就研讨军事理论。田忌还派人给孙膑制造了一辆特殊的小铺车,上面支上篷布,雨天挡雨,晴天遮阳;隔三差五还带孙膑到城外散心、打猎。孙膑的身体在田忌的关照下渐渐强壮起来,原本黑黄的脸膛也泛起红光。
一天,田忌走进孙膑房中,孙膑看出他闷闷不乐、心绪烦乱,便问道:“大将军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田忌叹了口气说:“先生有所不知,我养的马,都是能征善战的骏马,可每次跟大王的马一比就败下阵来,这是为什么?失败就意味着输银子,还得在各位大臣面前丢面子,真是得不偿失。刚才早朝,大王下令明天赛马,请先生帮我出个主意。”
齐国的“赛马”风俗,兴起于齐威王宣布称王的那一年,不仅显示了齐国是个尚武之国,而且因齐威王率领群臣和百姓共同活动,也显示了齐国是个人和之邦。
孙膑从田忌口中得知这个风俗,倒也激起了浓厚的兴趣。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床,快快吃饭,乘着田忌特别为他准备的一辆小铺车,和田忌的车子并排而行,离开了大将军府。
一出临淄南门,杂乱的马的阵阵嘶鸣声传来,顿使孙膑产生了一种如临沙场之感,不禁兴趣更浓了。他抬头望去,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人群如海,喧声如潮。
“这就是赛马场。”田忌指着人群对孙膑说。
“怎么比赛呢?”
“人坐车,马拉车,人赶马,两两一对,谁先到头谁就是赢了一个回合。”
“一对要赛几个回合呢?”
“三个回合。”
“每个回合都是用同一辆车子和同一匹马吗?”
“每个回合都是用同一辆车子,但要换一匹马。”田忌越听孙膑问的,就越发惊讶他问得仔细,不禁称赞说,“先生真不愧是研究兵法的!”
“那就是说,谁参加比赛,谁就必须至少有三匹马啰?”孙膑不理会田忌的称赞,继续往更细的地方问。
“那是当然,这几年齐国老百姓的生活好啦,一家喂三匹马的也不稀罕。”
“比赛是两两一对,那么怎么配对呢?”
“抽签呀。比如说,有一百人参加比赛,那就五十个人制签,另五十个人无签。无签的按顺序抽签,抽到谁的签就和谁配对。”
“大王也参加抽签吗?或者也参加制签吗?”
“每次比赛,都要赛出前十名来,由国家统一发奖。第一名十两银子,以下低一名就少一两银子。按这个办法,大王还能参加抽签和制签吗?”
“大王不参加制签和抽签,那么又和谁去比赛呀?”
田忌笑了起来,说:“那就和我呗!大王每次都是和我比赛,而且是最先比赛。赛完就拉倒,不再和别人比赛。大王这样做,是为了带头,是为了表示对赛马的提倡和支持。”
孙膑越听,就越感兴趣了;越感兴趣,就问得越细致了:“大王和您比赛是为了带头,那么还讲输赢吗?”
“不讲老百姓就会认为不认真,那还怎么带头呀?所以不仅要讲,而且还要比老百姓赌得多?”
“赌多少?”
“我们取奖给老百姓的最高数,十两。”
“那么,是大王赢得多,还是您赢得多?”
田忌“呵呵”大笑起来,说:“先生您说谁能赢呢?”
“我看,这种比赛呀,赢与不赢,关键就看马如何啦。大王是齐国之君,还能少了良马?您是齐国大将军,良马也少不了。那么,大王和您比赛,还不是各有输赢吗?”
田忌说:“是呀,我养的好马是不少,今天我让往赛马场牵去的就是最好的三匹。可是我的马再好也比不上大王的,每次比赛都是他赢,所以我只有给他送银子的份儿!”
“是真的吗?”
“是啊!老百姓都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送银子的人’!”
“那么您是为了让大王,故意输给他的吧?或者您是怕大王,不敢赢他吧?”
田忌又笑了笑,说:“先生不是说玩中有真吗?这话说得好,我就是这样。赛马虽说是玩,我还是当真的,可就是一次也赢不了大王。今天请先生给我出出主意,要是能让我赢大王一次,就算是先生指挥了一次练兵啦!”
孙膑低下了头,陷入沉沉的思索,不觉已经来到赛马场。马的嘶鸣声和人的喧闹声使他从沉思中惊醒,抬头望去,一个东西长有二里、南北宽有一里的赛马场,人群攒动,沿着两条石灰画线,齐齐地分在东西两边。两条石灰画线,相隔四五丈远,中间夹着坦荡的马道,从西端笔直地通到东端。
西端赛马场一角,有几十个席棚,斑驳破败,不知已供多少次赛马之用了。比赛之前,齐威王和大臣们就在席棚里面歇息。席棚背阴,已拴了几十匹良马,停着数辆车子,是仆从人们早早为自己的主人送来的。参赛百姓的马匹和车辆,都分散在人群的背后,零零落落的。忽然,不知哪匹马长嘶一声,远近不少马匹都跟着长嘶起来,此起彼落,动人心魄。
孙膑目光环顾着四处的马匹。
“先到席棚里歇歇吧。”田忌说。
孙膑摇摇头。他自然地想到自己行动困难,便说:“您的马不是早牵来了吗?去看看吧?”
于是,田忌把他引到一个席棚背后,果然有三匹马,围在一辆赛车四周,由坐在车上的几个仆从牵着。看到这几匹马,就可看出田忌非一般人可比的心曲:毛色一律枣红,个头一般高矮。
孙膑暗暗称奇,便问:“为什么要一律选这枣红的马呢?”
田忌笑笑说:“我喜欢火,相信火的力量最大,可以烧毁一切;枣红马跑起来就像一团火!”
“可你不知道火就怕雪,再烈的火,雪都可以扑灭!”这声如洪钟的笑语,忽然从田忌的背后传来,是齐威王。他只穿一身深黑色的便装,没戴帽子,发不绾髻,只结一束,乌亮亮地耷拉在身后,越发显得英俊。他向田忌发着笑语,可一瞧也不瞧田忌,只将亮铮铮的目光投向孙膑,停了笑语又说:“先生,我来晚了!”
孙膑坐在车上立即拱手说:“大王,我来到这里才知,能看大王和大将军赛马,一饱眼福,真是三生有幸!”
赛马,临淄的百姓,不,全齐国的百姓,谁要参加谁就可以参加,谁要来看谁就可以来看。齐威王对孙膑娓娓笑谈一阵,接着口气一转,又显出谦恭的神情说:能把先生请来观看赛马,我才真正是三生有幸哩!
田忌见齐威王徒步走来,又站在那里说话,自己也下了马车,等齐威王把话说完,便拉他去席棚休息。
齐威王摆摆手说:“先生看了你的马,还没看我的马呀。还得请先生去瞧瞧我的马。”
齐威王和田忌引着孙膑的小铺车,来到不远处一个席棚的背阴处,也有三匹马围着一辆赛车,三匹马的个头也全是一般的高矮,不过颜色和田忌的马大不相同,一律雪白。
孙膑一见,便断定这些马是齐威王的。
齐威王驻足问:“先生看我这马如何?”
孙膑说:“好!好!不知大王为何要一律选这雪白的马呢?”
“以前我的马并不都是雪白的,”齐威王又笑了起来,指了指田忌说,“就是因为他全选枣红的,我就全选雪白的。”
“那又是为什么呀?”孙膑又问。
“刚才他不是说红色的就像火吗?我觉得白色的就像雪。”齐威王回答说,“不是说雪能灭火吗?我就用这三匹白马和他的三匹红马赛,次次没有输过。可见雪定能灭火,先生说灵不灵?”
“大王!请到观礼台就座。”淳于髡带着两个随从走来说。他是赛马的司仪,穿着一身制服,显得威严而庄重。
齐威王说:“先不忙,我还要陪孙先生看看赛马场地。”
淳于髡又带着随从去忙别的了。
齐威王和田忌都登上自己的车,把孙膑的小铺车夹在中间,一齐向赛马场驶去。
他们驶进赛马场,缓缓而行。齐威王、田忌肃穆地坐在车上,俨然是在阅兵。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事,人声鼎沸的赛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往常,人们见他们是以比赛者的身份出现在马道上,虽然他们是第一轮比赛,但和别的比赛者并无多大的不同,所以见到他们并不觉得好奇和神秘。特别是对田忌,这大名鼎鼎的大将军,每次都输给了齐威王,人们对他就更不觉好奇和神秘了。然而今天,当人们看到齐威王和田忌还没比赛,却神情肃穆地坐在车子上,不禁感到好奇和神秘起来。特别是他们的车子中间夹着一个小铺车,小铺车上坐着一个面貌陌生、衣装俭朴、姿态就像平常读书人一样的人,人们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就更强烈了。
孙膑的神情并不像齐威王和田忌那般肃穆,而是在安详中更显亲切。他不时地扫视着马道两边的人群,面对着那一张张面孔,迎着那一道道目光,他仿佛亲临练兵场,士兵们都向他投来了这样的目光,在期待着他做誓师的祝词。于是他简直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心潮激荡,想一下子站起身来,然而一下子又使他回到现实之中,意识到自己已是一个废人,亲临练兵场已成昔日的梦想,念及此他不觉有几分惆怅,几分恍惚。恍惚中,那密集的人群仿佛就是用丝绳穿起竹简编成的一部兵书,那一张张面孔仿佛就是兵书上的一个个文字……如今,大概他只能在这样的书海里过活,大概至多就是亲临练兵场地——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孙膑一面想着,小铺车一面行着,只听“嘡”的一声锣响,才知他们已到了马道的终点。一个手提大铜锣的人站在那里,身穿制服,他就是判官。
“敲锣干什么?比赛还没开始?”田忌故作生气地说。
“我不是一敲响就又把锣声按死了吗?”判官微笑着说,眼光却投向孙膑打量着。
“为什么呢?”田忌严肃地问。
“大王和大将军的马都没有跑起来,我看也不像比赛,所以就把锣声按死了。”判官解释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敲锣呢?”田忌又问。
“我看着不像比赛,可第一个来的又是大王和大将军,又都驾着车,是不是比赛我拿不准呀,所以还得敲一下锣。”
田忌被判官的回答引得笑了,说:“要是比赛,起跑线能不敲鼓吗?好啦,你就以鼓声为准吧。”
孙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只觉得新鲜。从大将军府出发后,所见所闻,一切他都觉得新鲜。至此,赛马是怎么回事,他总算搞明白了。但他心里更明白的是,他来看赛马,并不是为了玩,为了看个新鲜,而且为了练兵,为了研究能不能把赛马变成练兵。现在,他明白了赛马是怎么回事,就如同为制订一个战争方案而去实地探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