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身残志坚降伏虎——孙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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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将相反目

在为齐威王朝贺不惑之年寿诞的各国使臣中,魏国的公叔痤是年纪最长的一个,他的心情也最为不安。

当他一登上那宫殿式的观礼台而面对那如海潮般的观众时,他就想起了魏国国都大梁东门外的校军场,那里是杀气森森,而这里却是和乐融融。当他一听说齐威王要亲自参加赛马演练时,他就想起了魏惠王,魏惠王在他不惑之年寿诞时只是坐在那里接受别国使者的朝贺或本国高级官员的庆贺,而齐威王在他这不惑之年寿诞时却要为来朝贺的各国使臣和来庆贺的广大臣民亲自表演赛马;魏惠王和齐威王,虽同至不惑之年,却一个是未老先衰,一个是朝气蓬勃。特别是当公叔痤与各国使者在“宫殿”大厅内小憩,听齐威王说他这次赛马失败是好事,因为从中他看出了一位大军事家的才智过人之处,而这位大军事家就是孙膑。

当他稍一定神,便问齐威王:“大王说的孙膑,可是大军事家孙武的后代?”

“正是孙武的后人。”齐威王回答。

齐威王最喜欢的就是人才,认为什么宝贝与人才相比就都不算宝贝了;他最爱夸的也是人才,为了夸他手下人才济济,任何机会他都不会放过的。

“传言,《孙子兵法》不是失传了吗?但是孙膑就见过真本,还能背下,现在他正在抓紧时间写下来。”

齐威王的谈话,对其他各国朝贺的使者也如雷贯耳,大家一致要求见一见孙膑。然而,齐威王说:“这个嘛,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瞧。”于是,他带领各国使者走出“宫殿”门,站在门前的高台上,向西边跑道的始端指点着。各国使者所看到孙膑的形象,当然是极其模糊、极其朦胧的。

公叔痤虽然双眼已花,但在此时此地,只有他才能看得最清楚:那个安详地坐在小铺车上的人,可不就是孙膑!就是那个在大梁东门外校军场摆八阵的孙膑!是那个受了刖刑而又被扔进猪圈的孙膑!是那个爬在大梁街头的疯子孙膑!现在,孙膑坐在小铺车上,正指画着三匹枣红马在向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呢!就是这个孙膑,在魏国受了酷刑的罪犯、无人理睬的疯子,在齐国却备受重视,在各国引人注目的孙武的后代!然而,孙膑是怎样来到齐国的呢?公叔痤陷入惶惑之中。

他回到“宫殿”大厅,坐在座位上依然是局促不安,从孙膑他又想到了公孙鞅。公孙鞅曾在自己手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确是个人才,可是推荐给魏惠王,魏惠王不用,公孙鞅只好到了秦国,终于取得了秦孝公的重用……

公叔痤抚弄着银白色的长须,身在齐国,心里想的却是魏国,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就想到了魏惠王的身上。魏惠王不也是“卑礼厚币,招贤纳士”吗?但为什么孙膑、公孙鞅这样的人才,你却不用呢?看来你只是嘴上说想人才,而眼睛并不识人才啊!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遮住了你的眼睛,使你对找上门来的人才都不识呢?

寿诞庆典完毕,公叔痤无意逗留,立即赶回魏国,将孙膑的情况原原本本地禀告了魏惠王。他想让魏惠王能擦亮眼睛,识别人才,任用人才,振兴魏国。

魏惠王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惊愕未定,他想,孙膑“私通齐国”的罪名是自己定的,孙膑“刖足黥面”的刑罚是自己同意的,孙膑“投井自杀”的消息,庞涓禀告了,也是自己知道的;然而如今,孙膑却又在齐国坐着小铺车出现了,如果相信了公叔相国所说的都是真的,岂不是承认了自己信任庞涓而对孙膑的处理都完全错了?岂不是承认了自己没有资格治理魏国并且更没有资格在诸侯国之间称王吗?他进而又想,如果公叔相国说的情况是真的,那个在齐国坐着小铺车又出现的孙膑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他能回来重新在校军场摆八阵而帮我治军治国吗?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他能帮助齐威王来攻打我魏国吗?而眼下,我要依靠的就是庞涓,如果相信你公叔相国说的都是真的,岂不是就要立即处理庞涓而拆自己所依靠的柱子吗?那么不知什么样的灾祸马上就要到来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魏惠王这样想着,惊愕稍定,才瞄了一眼公叔痤,老相国的一副长长的白须又唤起了他些许的怜惜,这长长的白须正象征了老相国对他的耿耿忠心。他与兄长公子缓拼命相争而夺得了王位的继承权,可是当他即位后不久,帮他夺位的相国王错则突然离他而去,到了韩国,他只好让父王在世时朝中唯留的人才公叔痤当相国,因此,老相国对他的耿耿忠心,他是从不怀疑的。就是此刻,老相国朝贺齐威王不惑之年寿诞归来,所报告的关于孙膑的情况,从感情上讲不容他他怀疑那不是真的,然而理智又不容他相信那是真的!魏惠王苦涩地盯着公叔痤的长长的白须,心里念叨着:“老相国呀老相国!叫你去给齐威王朝贺生日,你怎么就像小孩子一样,眼里见到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要是我不居王位,你在我面前这样还可以;可是我已居王位,你在我面前这样就不可以了。你就不权衡一下利害得失呀……”魏惠王只是这样想着,嘴里嗫嚅着,然而就是说不出口来。

公叔痤见魏惠王不说话,急得自己的那部长长的白须便抖动了起来,乃至两手也抖动了起来,他站起身说:“大王,请把臣的相国职务解除了吧!”

魏惠王一震,惊疑地说:“老相国,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卿对寡人一直忠心耿耿,哪有将忠臣解职的道理?”

公叔痤的白须和两手抖动得更厉害了,又说:“大王既然不解除臣的相国职务,那么,就请求大王把臣杀掉吧!”

魏惠王又一震,转而就“呵呵”大笑说:“卿出使了一趟齐国,回来怎么尽说胡话,卿没有散心解闷,反而头脑发昏了不是?”

公叔痤闻言不禁潸然泪下,说:“大王说得很对,臣从齐国回来,是心事更重了,愁闷得更厉害了,但并不是头脑发昏。正是因为我出使了齐国,才看清了魏国这两年的一些大事。大王!不是孙膑‘私通齐国’,而是庞涓献谄陷害,庞涓和他的好友都不能共事,和我这老臣又怎能同朝呢?当然,老臣也不愿和庞涓同朝,大王解除了臣的相国职务,正是了却了臣的这一心愿!大王不杀臣,庞涓就要杀臣;大王杀臣是臣死得其所,庞涓杀臣是臣死得冤枉——所以臣才请求大王杀臣,就是请求大王免除臣的冤枉!大王请想一想,这难道是臣头脑发昏吗!”

魏惠王说:“卿说到哪里去啦?这怎么可能呢?卿和庞涓,就是寡人的左右臂,只要有寡人在,卿说的怎么会可能呢?寡人把庞涓叫来,你们二人在寡人的面前,把孙膑的事说清楚。”

魏惠王连忙派人去叫庞涓。

公叔痤立即向魏惠王进谏说:“大王!千万不可,大王这样做,以后朝内就再也无人向大王讲出真实情况啦!”

魏惠王的回答只是沉默。

公叔痤明白这沉默的意思,金口玉言怎么可以改变呢!成命怎么可以收回呢?公叔痤明白了这一点,倒是怪自己太糊涂了,于是又说:“大王!请容臣就此告退!”

魏惠王的回答仍然是沉默。

公叔痤从这沉默中又马上明白了,自己还是太糊涂,这不仍然是要大王修改成命吗?魏惠王既已是魏惠王,成命就既是不可收回的,也是不可修改的。他作为臣子,魏惠王不让他告退,他就决不能告退。

庞涓来了,魏惠王告诉他公叔相国在齐国见到的孙膑的情况。

“孙膑确已投井自杀,有衣服为证!”庞涓厉声说,“相国说的这一情况,是眼见还是耳闻?”

可怜的老相国公叔痤,当他听庞涓说“孙膑确已投井自杀,有衣服为证”时,就想追问“捞没捞到尸首”,但未及追问,庞涓反而问他“是眼见还是耳闻”,于是他只被气得长长的白须抖动起来,想追问庞涓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昏庸的魏惠王,听了庞涓的反问,心中却闪出一丝亮光,口中便说道:“是呀,庞军师这句话问得好!这不就把事情完全说明白啦?老相国,你对那个坐在小铺车上的孙膑,不也就是那么远远地一望吗?你怎么就能说明白那是个真孙膑还是个假孙膑呢?兵书上不都是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吗?两军对垒,莫不如此,两国相交,就更是如此啦!”

公叔痤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白须和双手空前剧烈地抖动起来。他缓缓地离开座位站立起来,全身也剧烈地抖动着。他颤抖地举起一只手,指着魏惠王说:“大王您……”接着“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下子倒在地上,就昏迷不醒了。

魏惠王命人叫来太医,把公叔痤抬出去抢救。

庞涓对魏惠王说:“大王英明无比!公叔痤身为相国,我庞涓身为军师,就像大王的左右臂辅佐大王,共保魏国。今日公叔相国既然如此,逼得我难能和他共事,那就请大王恕我对他不敢恭敬了,只能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

庞涓解下宝剑,卸下佩带,转身告辞。

魏惠王喊:“庞军师请回!庞军师请回!”

庞涓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大步出宫去了。

魏国将相反目,朝政空虚,魏惠王着急手下无人,只好让长子公子卯代理朝政。年轻的公子卯,对政事穷于应付,特别是与秦国的关系日趋紧张,使魏惠王悬心不下。开始,河西报来有大批边民偷偷渡河,去秦国垦荒,因为秦国自从变法之后,垦荒归己,没有税收;对边民偷渡,公子卯束手无策。不久,边塞又报来秦国军队入侵魏国,已越过边界向东进发。公子卯如坐针毡,只好报告魏惠王。魏惠王上朝,令人去叫庞涓。

庞涓上朝,向魏惠王奏道:“大王,臣的家差截得秦国间谍的一封信,谨请过目。”

魏惠王接过展开看了一下,说:“此信寡人知道了,暂且放下,待日后再议。近得边塞急报,秦国军队犯我,已越过边界向东进发。寡人之意,是请庞军师率兵出征,抵抗秦军。”

“秦军犯我,臣深为愤怒!”庞涓说,“但依臣所见,这分明是公孙鞅为报私仇,用加兵之举故意逞威。公孙鞅是犯我之敌的祸首。他对我魏国加以重兵,而对公叔相国却写来密信,两相对比,事已分明:公孙鞅为敌在秦,公叔相国相应在魏。不除内祸,怎抵外敌?大王让臣率兵出征抵抗秦军,但恐怕臣率兵出征,大梁空虚,有人就会乘虚作乱,秦军未退,而我魏廷就难以自保了!”

“军师说的是公叔相国?”魏惠王不禁失笑地说,“且不说公叔相国已临风烛残年,就是寡人即位之后,王错离魏去韩,朝廷无人,公叔相国对寡人的一片忠心才昭如日月,最是让人看得清楚。”

“此一时彼一时!”庞涓冷笑说,“臣来后就不同了,臣没来时,功没有大过相国的,赏没有多过相国的;臣来了以后,臣的功劳大过相国,大王赏臣多过相国,这就让人容不得啦!”

“怎么能谈到容不得呢?”魏惠王说,“公叔相国是一个很宽厚、很有度量的人!军师难道忘了攻打浍地回来,寡人重赏公叔相国的事啦?”

攻打浍地时,先是公叔痤为将,旗开得胜,活捉了赵国的将军乐柞。后来连降暴雨,公叔痤得病,才由庞涓去接替公叔痤。公叔痤回来的时候,魏惠王亲自到城郊迎接,并向众人宣布,要赏田一百万亩,作为他的俸禄。公叔痤还没见到魏惠王,手下的人就将这一消息报告了他。他一听这个消息,就掉转马头,反向走去。魏惠王派人又拉转他的马头,他见了魏惠王,跪地下拜,推辞赏田,说:“让士兵坚如磐石,勇往直前,不屈不挠,这就是吴起将军的遗训,臣却做不到呀!每逢险阻,能身先士卒,先去勘察,预先采取对付不利条件的措施,使三军将士有备无患,这是巴宁、爨襄的能耐呀!宣布赏罚于前,取得百姓的昭然信赖于后,这是大王您制定的英明的法纪的效力呀!观察敌情,觉得可以攻击了,便击鼓发出攻击的命令而不敢怠慢、不知疲倦的人,那才是臣呢!大王您特别因为臣击鼓拿槌而不疲倦,今就赏臣,这又何必呢?”魏惠王说:“说得好啊!”于是便找到吴起的后代,赐田二十万亩。巴宁、爨襄各赐田十万亩。

魏惠王说完这些,又说:“公叔痤难道还不够有长者之风的啦?既为寡人战胜强敌,又不忘记贤者的后代,不湮没有能之士的功绩,公叔相国哪里是没有益处的人呢!寡人考虑到这一点,又加赏公叔相国田四十万亩,共计一百四十万亩。可庞军师你攻占浍地凯旋的时候,寡人赏给你田二百万亩,是在公叔相国之上啊!吴起将军已经去世,公叔相国从不嫉妒,而且连他的后代都不忘记;巴宁、爨襄不能与公叔相国的地位相比,但公叔相国连他们两个的功劳都不湮没。公叔相国既然如此大度,那么,他还能嫉妒你容不下你吗?”

庞涓听了魏惠王的一席长谈,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竟然语塞。公叔相国的这些事,庞涓在以前是听而不闻,现在却是让他目瞪口呆了。语塞之中,他刚才使气压着的一股恨意一下子翻到了咽喉。他心想:吴起死了,你公叔痤无论如何装模作样表现出大度的样子,吴起也都威胁不着你的地位;巴宁、爨襄不过是过河架桥、逢山开道的后勤官员,不是手握军机的将帅,你公叔痤把他们的功劳说得越足,越会坐稳你相国的宝座。而我庞涓呢,一不是死去的吴起,二不是后勤官员巴宁、爨襄,我无功才好,有过更好,你哪儿是希望我有功呢!我有一点点功,你都怕威胁到你相国的宝座,更不必说大功了。正是因为我有大功,你才说在齐国看到了一个孙膑!孙膑投井而死,你竟能看到一个活孙膑!孙膑就是不死,他那么一个疯子,能够插翅飞到齐国去?你公叔痤为整我庞涓,真是到了荒唐可笑的程度!他越揣摩公叔痤,就越觉得当将领兵的地位重要。

庞涓语塞着,思索着,又使气强压下泛到咽喉的恶心说:“大王给臣赏田二百万亩,公叔相国又是怎样表现他的大度呢?”

魏惠王也变得语塞而回答不出来了。

庞涓说:“大王怎么能忘了呢?公叔相国对我庞涓说过的话大度得很!他不是说过他在齐国见过一个活的孙膑吗?这就是说,大王您对我庞涓看错了,大王您原来对孙膑处理错了。既然连大王您错了公叔相国都敢直言,那么他还不够大度的吗?现在秦国对我们魏国出兵,难道能是为了让大王您的宝座安稳吗?难道能是喜欢大王您吗?对我庞涓又能喜欢吗?那么在我们魏国,秦国喜欢的有谁呢?显然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公叔相国。大王从秦国间谍的这封信还不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吗?秦军越过边境,大王放着身边的里通秦国的人不除,却要臣带兵去抵抗秦军,何急何缓,臣请大王三思!”

魏惠王派不出抗击秦军的将领,而秦军步步深入的消息天天报来,不久就进逼少梁。

公叔痤在家养病,也为秦军的入侵日夜不安,只叹息老病身,无能为力。当他初愈,一天几位朝中旧友来探望他,便向他透露庞涓说他私通秦国的消息,要他多加警惕。他刚一听,如炽铁烧心,心里气得要命;送走客人后,心头的炽铁却又冷了下来。他反复思考了一夜,第二天就上朝了。

“大王,臣愿请兵,”公叔痤对魏惠王奏说,“去抗击秦军!”

魏惠王念他年迈体弱,又加大病初愈,竟然有如此的举动,被感动得泪如雨下。派他带兵出征,于心何忍?但秦军深入,朝中派不出别的将领去抵抗,魏惠王也就只好答应下来。

公叔痤带兵到了少梁,便传来战报,他竟被俘虏,秦军撤退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