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官员和车夫们都以为田忌疯了,要搀他上车,田忌挣脱众人又回到大沟边。
田忌对孙膑的崇敬和敬仰之情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孙膑才回齐国时,就与田忌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了,威王问兵法,与威王赛马,直到桂陵大捷、马陵大捷,直至遭小人陷害被迫逃楚,两个人可以说是同生死、共荣辱。此时回齐国,是他们远离故土在楚国度过了八年之后,得来不易,且年事渐高,恐不会再有桂陵和马陵大捷的荣耀了,只求能与战友同保平安,享度晚年,可田忌怎么也想不到,孙膑会消失在回国的路上。他深知孙膑的用意,可他觉得这个结局太惨、太苦、太不公平。
田忌忍不住老泪纵横,对着大沟哭诉道:“先生,我知道您就在沟里,我知道您正听我说话。我这一生不为生在田齐帝王之家而感到荣耀,不为当将军、手握帅印南征北战而自豪,只为与先生结识,与先生同生死、共患难而自豪,而荣耀。如果不遇先生,我田忌恐怕只是一介武夫,成就不了大事业。我感激先生、敬慕先生的情谊只有让这秋风捎给先生了。我自愧不能与先生相处到老,不能与先生一同回到齐都临淄。我自知是我的德行不足以让先生同行。可我担心,我们走后,先生您怎么能够爬出这条大沟。这大沟又长又深,泥沙松懈,草木不牢,无石无梯,先生您一副残体怎么能够逃离这深涧一般的大沟?先生,学生田忌实在为您的安危担心啊!”
沟里仍无动静。去楚国召田忌回国的一位年轻官员把一根粗绳的一头拴在大树上,一头抛进沟里,动身要下沟寻找孙膑。
田忌将身体俯在大沟边沿上,焦急地四下里搜寻孙膑,口中呼唤着“先生、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您一定听到了我的话,可您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不管了?为什么要让我孤苦伶仃地回到齐都?先生,您可听见田忌叫您?您为什么不说话?”
田忌一抬头,猛然发现那个年轻的官员正抓住绳索往沟底里滑去。他起身几步冲到绳索跟前,大声喝道:“上来,你给我上来!”
众人不解,就更加确信田忌元帅真的疯了。
年轻官员不敢抗命,只好爬上了沟沿,正欲解绳子,田忌按住他的手,说:“走吧。”
年轻官员问:“不找军师了?”
田忌泪如泉涌,却再一次喝道:“走!”
一根长长的绳索被留在了大沟里,绳索另一头被牢牢地系在沟沿的一棵大树上。
田忌的车队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朝齐都驰去。
田忌坐在车里,大声地对着路旁说:“先生,再见!回到齐都,我要禀告宣王,让他一定派人来看望您!先生,再见了!”
几天后,在去往鄄邑冷家庄的土路上,一位赶马车的车夫见路旁一赶路的老头蓬头垢面、正匍匐前行,情景十分凄惨可怜,车夫心善便将老头抱上马车,载着他一同前往。这个被车夫相助的老头不是别人,正是孙膑。
孙膑为家乡淳朴、善良、宽厚的民风而感动,上车后就与车夫热烈交谈起来。
孙膑问:“请问老哥是哪个庄的人?”
车夫说:“冷家庄的!”
孙膑既惊又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搭助他上车的老哥竟跟他同村。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说:“哎呀,太巧了,老哥,我也是冷家庄的!”
车夫惊讶地睁大双眼,陌生地看了看他,扬鞭驱马说:“你也是冷家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孙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车夫的问题,反问道:“老哥该知道冷善人吧?”
车夫说:“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冷家庄以前的族长。可惜呀,好人命不长,死了好多年了。”
车夫衣着破烂,身披一件露了棉花的蓝布棉袄,手里的马鞭系着一束褪了色的红缨穗。看上去他年纪与孙膑不相上下,可孙膑怎么也想不起他叫什么,住在冷家庄什么地方。
车夫想起什么,突然好奇地问:“哎!看你面生,恐怕从来没有去过我们冷家庄。你怎么知道冷善人?”
孙膑真想立刻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这位乡亲,立刻告诉他出走了几十年的孙伯灵又回来了。可他转念一想:年代太远了,恐怕乡亲们早就把当年那个懂兵法的小孩子给忘了。
孙膑问:“不知老哥还记得冷善人在世时,曾经收留过一位姓孙的铁匠,叫孙操?”
车夫疑惑万分,但还是点头称:“记得!”
孙膑又问:“那么老哥一定记得姓孙的铁匠夫妻生有三个儿子吧?”
车夫一听孙膑提起铁匠的三个儿子,马上接过话茬说:“记得,记得!孙铁匠手艺不错,打的铁锄、铁锹、铁犁什么的,尤其是刀,远近闻名呵!他的三个儿子我最清楚了,老大有一次逃难走丢了,就再也没回来;老二病死了;老三,叫伯灵,是咱齐国的军师,在京城里当了大官了,可给咱冷家庄的乡亲争了脸、添了彩。他指挥着齐国军队和魏国军队作战,生生把魏军都消灭了。头些年,咱村里村外的老百姓可没少议论,都说当年冷善人做了天下第一桩大善事,要不是他收留了姓孙的铁匠,孙军师怎会和咱冷家庄连上乡亲呢?其实,村里乡亲早就看出这老三有出息、有大出息。我就曾对人说过:孙军师是一国栋梁,是大官,是咱冷家庄的荣耀,是咱冷家庄风水好。哎,我说这话,你同意不?”
孙膑连连点头:“同意,同意!”
车夫忽然意识到自己把话扯远了,他奇怪眼前这个残废老人对冷家庄的事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他问:“你怎么知道冷善人?又怎么认识姓孙的铁匠一家?”
孙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伸出颤巍巍的双手紧紧握住车夫攥马鞭的一只手,说:“难道老哥没认出我吗?”
车夫认真地盯他一眼,摇摇头说:“不认识。”
孙膑摇了摇车夫的手说:“老哥仔细看看!”
车夫又认真地盯他一眼,说:“你像个做官的,其他就认不出了。”孙膑猛然松开车夫的手,身子往车厢后面挪了挪说:“老哥再仔细看看!”
车夫更用心地盯了孙膑半天,突然受惊一般挥手冲马头就是一个响鞭。马车像合了闸一样戛然立住。车夫一步跳到车下,一个转身,倒退了好几步问:“你是孙铁匠家的老三?”
孙膑点点头。
车夫又退了一步:“你是孙军师?”
孙膑又点点头。
车夫眯缝着眼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孙膑老半天,终于朗声大笑几声,又一个响鞭,马车猛地狂奔起来。
车夫还在高声大笑,那笑声是自豪的,饱含着浓浓的乡情。
冷家庄沉浸在比年节还要喜悦、热闹的气氛之中。人们称肉、杀鸡、宰羊,把存了好多年的老酒端了出来,来迎接这位离家多年的大英雄。
人们摆碗铺碟支桌子,在孙膑家院里摆起了大宴。
乡亲们为孙膑的归来而庆贺,为冷善人的善行而庆贺,为冷家庄而庆贺!
在这喜庆的日子里,只有一个人躲在房中伤心地垂泪。她便是孙膑的结发妻子——苏氏。
苏氏自丈夫“走丢”后就带着儿子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后来有几年,兵荒马乱,日子实在难熬,她便带着儿子回到娘家。母亲死后,她再也不能住在娘家了,就带着儿子又回到冷家庄。她年轻时,在方圆几十里也算得上清秀俊美的女人,也曾有许多人上门提亲,但都被她谢绝了。儿子孙胜大些后,她就更不想改嫁了。她心中存着一个信念,就是:她的丈夫早晚会回家的,会来接她和儿子的。
丈夫真的回来了,可是,他们几乎彼此不能相认。她老了,老得面黄皮松驼了背;他也老了,且被人抱着进了家门。
苏氏为今生今世一家人还能团聚而高兴,也为丈夫孙膑落下残疾而难过。
宴席终于散了,乡亲们依依不舍地走光散尽了。孙膑被儿子孙胜背回屋里炕上,苏氏打水为他洗脸洗脚。
孙膑满足地打着饱嗝,醉眼惺忪地望着苏氏忙前忙后。突然,他说:“把孩子们叫来。”
儿子孙胜及儿媳和孙子、孙女被苏氏叫进屋来。
孙膑默默地打量了他们半天,突然说:“孩子们,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的母亲、奶奶!”
孙膑把视线落在苏氏脸上,苏氏深情地凝视着他。在苏氏苍老的脸上,孙膑隐约能够找到当年俊俏的影子。苏氏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一心一意地带着他的儿子过生活,并为儿子娶妻生子,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孙膑紧紧握住苏氏的双手,问道:“为什么不改嫁呢?你知道我迟早会回来是吗?假如我死在外面了,假如今生你我再不会见面……”
苏氏挣脱掉丈夫的双手,去一个木匣里取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打开了几层包皮后,她捧出一样东西递到孙膑面前。
“残简?是先祖孙武留下的兵书残简?”孙膑难以相信,当年他走得急,以为丢失的几枚残简竟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妻子苏氏这里。令他伤心的是,他带走的那些兵书竹简却在庞涓残害他的那些日子里丢失了。
苏氏保存的这几枚竹简成了先祖孙武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也成了苏氏爱他、盼他的最忠诚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