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身残志坚降伏虎——孙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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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回到故乡(1)

田忌和孙膑踏上了归国的路途。田忌遵照孙膑的意愿,他们的马车从楚国过宋国境内商丘、定陶而入齐境。田忌知道:孙膑想借此回故乡鄄邑老家冷家庄看看。

车还在宋国境内,孙膑问田忌道:“将军即将复位,回到齐都临淄又可以手握重兵,挥戈疆场,享受荣华富贵。此时,不知将军作何感想?”

田忌抑制住自己激动喜悦的心情,苦笑了一下说;“先生取笑于我?你我对宣王没有立过功,被召回国,已是很荣幸的事情,又怎敢奢望把握重兵,而荣华富贵加身呢?能够平安地与家人团聚,老在故土,埋在故土,我就很知足了。”

孙膑说:“我并不是取笑将军,我实在也如将军想的一样。桂陵、马陵两战的厮杀决斗早已销声匿迹,敌我双方战死的士卒尸体也早已腐烂化入泥土,齐国却由此而强立于七国之首。威王尚且不信任你我,宣王又怎会重用我们呢?”

田忌说:“先生足智多谋,非同于我。先生回到都城,定能得到宣王重用。”

孙膑沉默良久,突然感慨万千地说:“人来到这个世界,本想通过自己的奋斗和努力,证实自己的价值;通过自己的言行,揭示自己的面貌。然而,这个价值一旦被证实却总不是自己最初希望的那样,这个面貌一旦被揭示就更不像自己了。”

田忌略一思忖,没想明白,于是说:“先生可否详细解说?”

孙膑说:“早先,我拜鬼谷子先生为师学艺,刻苦攻读,研究兵法,是为了有朝一日求取功名,有所作为。下山奔魏,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才学智慧,可没想到落在了庞涓的陷阱之中,由此而终身抱憾!这个被证实的价值难道就是我的价值吗?这个被揭示的面貌难道就是我的真实面貌吗?这个因此而终身残废、永远也站不起来的三尺男儿难道就是我孙膑吗?这绝不是我最初努力的方向,绝不是我希望得到的下场!”孙膑痛苦地沉吟了片刻,接着说,“再说庞涓。我们同学兵法,又盟誓为兄弟,那时可以说是情深意长、志同道合。可一旦我们同侍一主,他就害怕了,怕自己失宠,因而视我为敌,加害于我。最初的结果他是赢了,他更得魏惠王宠信,而使我蒙受奇耻大辱、身体残废。但是,桂陵、马陵两大仗庞贼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消灭我军,可我们齐心合力最终叫他身败名裂,亡命于马陵道上。这恐怕也绝不是他最初希望证实的自己的价值,恐怕也绝不是他企图要揭示的自己的真实面貌。所以,我说,最终奋斗和拼搏得来的结果总不是最初设计和希望的那么美好与圆满。这恐怕就是天意吧?”

田忌听着,不时地点头赞同。他由此而想到自己。他自小成长在王宫贵族家中,自懂事以来就学习领兵打仗,不到二十岁就带兵迎击外国侵犯之敌。他忠心报国,驰骋疆场几十载从没想做什么国王,只想平安地从战场上回到家里,安享晚年。可邹忌生怕失宠而陷害他和孙膑,逼迫他们不得不逃亡楚国长达八年。这难道是他最初希望的奋斗结果吗?不!不是。

田忌把辛酸咽回心里,颇满足地说:“总算能够回到齐国,回到故土了,你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欣慰和感动的呢?”

孙膑笑说:“只怕将军的这份欣慰和感动来去匆匆,维持不了多久呵!”

田忌一怔:“什么?你还不知足?”

孙膑沉思了一下,突然说:“将军一定听说过:蛟龙虽然神灵,但不能够在大白天远离他的同伴而飞上天空;旋风虽然迅猛,但做不到在阴雨天卷起沙尘。曾子(即曾参,孔子弟子)走到叫‘胜母’的地方宁愿绕出去几十里而不入内,孔子宁愿忍受干渴而不喝叫‘盗泉’的水,这是为什么?”

田忌笑着说:“先生又在考我了。好,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他们讨厌‘胜母’、‘盗泉’这些难听的名字。”

车轮被一道很小的沟坎掀了一下,两个远离家乡的老人挤在了一起。田忌一心想早日回到京都,早日看见宣王迎接他们归国的彩旗和队伍,早日回到久违的亲人身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孙膑的心理变化。在他眼中,能够在外逃八年之后被新国君派使臣接回故国、官复原职,就已经谢苍天谢厚土谢祖宗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孙膑紧紧地握住田忌的手,突然很想拥抱一下他这位生死之交的战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靠在田忌身边,默默地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田忌同呼吸,共命运了。

田忌合上了双眼,身体随车身左右摇摆着渐渐沉入了梦乡。孙膑的提醒使他多了些警惕,但回家的喜悦和激奋却很快地冲淡了心中那份阴冷和灰暗,更多的是他对于齐宣王能履行“官复原职”的许诺的企盼和热望。他相信这次回齐国将是他命运中的一次转机,一次飞跃,一次昭示。他和孙膑携手并肩又将创造类似桂陵、马陵的辉煌,又将叫天下人惊叹钦慕,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孙膑听着田忌微微的鼾声,看着这位战友苍老而平静的睡态,心里说:是时候了,该走了!

想到要离开田忌,离开患难二十多年的战友,孙膑的眼里涌满热泪。几十年的坎坷经历,几十年的不平人生,几十年的荣辱生死,教他明白一个道理:利禄似枷锁,功名如粪土。在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雨之后,他才真正认识到他的老师鬼谷子先生的高洁圣明,真正理解先生为什么身怀绝世高才却隐遥山林,一生不仕,潜终生精力、枭终生智慧著书立说、授徒教学。

在楚八年,孙膑已开始他的兵法研究和写作。无论今后的境遇如何,他立志要把他的兵法心得写出来,把他几十年对于战争的思考和研究写成文字,传给后人。

孙膑紧紧搂抱着一个蓝花布包袱,那里面有几章他的兵书初稿,那是他唯一的财产。他忽然记起当年他离别故土、离别妻小投师学艺时也捧一只蓝花布包袱,包袱里也有兵书的竹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不到二十岁,而此时他已步入老年;那时的他是站立的,挺拔而伟岸,而此时的他却永远也不能站立着面对任何人了;那时的他背井离乡,为求取功名,而此时的他回乡寻亲,只为逃避盛名富贵……这不同的过去和现在只是内容的差异吗?不。在这些不同之中蕴含着非凡而平常的道理,在这些不同之中包藏着深邃而浅显的大义。孙膑奋斗了几十年后又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方土地,回到鄄邑冷家庄,他觉得自己竭尽毕生的精力也只是去外面的世界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个圆的起点就是他的老家冷家庄,这个圆的终点也将是他的老家冷家庄。

孙膑紧紧搂抱住他的包袱,为田忌掖了掖毯子的一角,庄重而不舍地对田忌躬下上身,心里为他祝福,为他祈祷,祝他长寿,祝他平安,祝他一生幸福……

半夜,车行至宋齐边境,田忌睡不踏实,欠起身往车窗外面看。晦涩的天空下,山峦起伏,草木森森,沟壑交错,阴风凄厉。几缕雨丝飘进车窗,落在田忌的脸上。田忌这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突然,田忌吃了一惊:这里不正是桂陵山吗?他隐约还看见,当年他和孙膑就在山上那棵大树下指挥大战,最终把魏军打得大败。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若狂,伸手推身边的孙膑。他要把孙膑推醒一道观赏这美丽动人的夜景,可是,推了一把没推到。他慌忙在车厢里摸了一遍,仍不见孙膑。田忌把车叫住,车夫举过马灯往车厢里一照,田忌心中“砰”然一声轰响,眼前一黑,险些栽到车下。

孙膑不在车上!

孙膑消失在他当年指挥齐军与魏军作战的桂陵山下。

阴雨蒙蒙,寒风凄凄,天空不时划过银蛇狂舞般的电光,把桂陵古战场照得更加凶险和怪异。时逢深秋,夜色凄迷。清肃风声,如万千不死的冤魂发出的呼救之声……

然而,正是在这凶山恶水之境,孙膑消失了。

田忌和几个随从官员及车夫举着马灯,点着火把四处寻找,“孙军师!”“孙先生!”的喊声一时吓退了他们对桂陵山的恐惧,吓退了清肃的风声和汹涌的草木对他们的惊扰。

他们沿来路往回找,他们知道孙膑就滑落在不远的道旁,他不会爬出多远。

田忌走了一程又一程,喊了一声又一声,他顶着风,驱逐着不断袭扰他的荒草枯树,寻找孙膑。

田忌高声命令他的随从:“一定要找到孙膑!一定要找到孙先生!”

众人找到天亮,找遍了桂陵山,却没有找到孙膑。

天大亮后,虽然雨住、风停,可阴森森的天空像要爆发一场劫难一般,压抑而沉重,叫人喘不上气来。

众人找了一圈回来,发现田忌正守在一道大沟前默默无语。

过了很久,田忌对着沟底说:“先生,我知道您就在沟里,您想从此消失在尘世,从此脱离功名利禄之扰。可您为什么不让我再见您一面?”

沟里不见孙膑,只有草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