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露水打湿了孙伯灵的衣衫,冷风浸透他的肌肤。他望着黑洞洞的山林,听着虫和蛙的嘶鸣,突然想起家乡,想起他不告而别的妻子和儿子。妻子并没任何过错,她贤惠、能干、守妇道,可是她不但要承受战乱的纷扰和伤害,还要承受他给她造成的失去丈夫的痛苦。他对不住她!还有儿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失去了父爱,被父亲抛弃。他将来还能见到他们吗?他们一家人还能团聚吗?他背井离乡,寻进深山拜师学艺正是为了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呵!正是为了千万人家不受战争的侵害而平平安安过日子啊!
孙伯灵打起精神要去向先生磕头认错,请鬼谷子原谅他的无知,正要起身,却被一只大手有力地按住了。
孙伯灵抬头一看,正是银须白发的鬼谷子。孙伯灵磕头跪拜,说:“请先生原谅学生无知,学生不是故意关闭心扉,实是担心……”
鬼谷子打断他的话,扶他一同坐下,意味深长地说:“伯灵啊,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性情敦厚,可战争不是开玩笑,战争是不能用善心去对付的。非大智大勇者,不能统帅军队、指挥打仗;非大智大勇者,不能掌握战争主动权,取得战争的胜利啊!”
孙伯灵平时也听过先生说这几句话,可此时再听却悟出更深更多的道理。鬼谷子深夜不睡,而对他谆谆教诲,用心良苦啊!实在是自己三生有幸。他感激鬼谷子的深情厚谊,更牢记先生的肺腑之言和殷切期望。
鬼谷子拉着他的手又说:“庞涓所说的‘靠兵力逞强于天下’,我实难赞同。我想你的理解会强于他许多。你却说与他想的一样,我何止是生气,我更伤心啊!你是孙武的后代,孙武的风范唯你承接、继续,难道你让我指望别人吗?”
孙伯灵羞愧万分。他跪在鬼谷子膝前说:“先生,是学生浅薄,请先生原谅学生一回。”
鬼谷子把孙伯灵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好吧,咱们就接着这个话题,说说你的理解。”
孙伯灵见鬼谷子终于消了气,愉快地应着紧靠先生坐下,说:“今天上午先生所授的课,学生反复学习研磨。老子李耳说:‘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老子这段话的大意是:用道辅助君王的人,不能靠武力逞强于天下。如果用兵总会有严重后果的。军队打过仗的地方,田野就会长满荆棘。大战过后,必然会出现荒年。善于用兵的人只求达到目的,并不敢用兵力逞强。而达到目的不要自高自大,不要夸耀,不要骄傲,要认为是出于不得已,更不能逞强,兵力强盛就要走向衰败,这就叫做兵事不合于‘道’,不合‘道’很快就会灭亡。”鬼谷子说:“解释得不错。你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孙伯灵说:“我十分赞同老子的观点,以道佐人君,不以兵强天下。凡统军打仗,胜利了,就能保存国家,延续世系。打败了,就要割地而危害国家。因此,战争是大事,要百倍重视。轻率好战,以兵力逞强都会导致国家灭亡。所以,不能随心所欲、穷兵黩武。就说三家分晋前(三家指晋国的三家大夫赵、魏、韩。公元前453年,三位大夫把晋国分成赵、魏、韩三国,我国历史上的战国时期从这一年开始),晋国最强、最有实力的大夫是智伯。可是,晋哀公四年(前453),智伯无缘无故以武力威胁韩康子,索求领土,韩康子没办法,割万户之邑给智伯。智伯又以同样手段向魏恒子索求土地,魏恒子害怕他举兵讨伐,只好也给了他万户之邑。智伯仍不死心,又向赵襄子要土地,赵襄子不给,逃跑到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南晋源镇),智伯就率领智、韩、魏三家之兵包围晋阳,决汾水灌城。只差三版(高二尺为一版)就要淹没城墙时,赵、魏、韩三家突然联合起来,大破智伯军队,杀死智伯,灭除智氏,瓜分智伯的土地。这便是背弃道而用兵力逞强的结果。”
鬼谷子静静听着孙伯灵的阐述,只偶尔赞同地“嗯”一声,生怕打断了孙伯灵的思绪。
孙伯灵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我仅能对老子先生所说的不可强兵于天下的思想持一半的赞成态度。”
鬼谷子急切地问:“为什么?”
孙伯灵说:“我觉得老子先生所说的不可强兵于天下,只对了一半。战争、武力不可背弃‘道’而不加以约束,只一味好战,贪求胜利,最终难逃灭亡。这是对的。但是,战争既然是关系国家存亡安危的大事,也就是除暴乱、禁争夺,实现和巩固国家一统的重要手段。前人中的明君圣人无不都是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并谨慎行事的。远的五帝和三王不说,就说近的周文王和周武王。当初商纣王昏庸无道,刚愎拒谏,残暴成性,沉迷酒色,导致人臣离心,贤士远去,只有小人投其所好、弄权犯奸。小人当权,必然众叛亲离,诸侯起事。文王首先征伐犬戎、密须(西北地区部族),又打败耆国(今山西黎城)、崇国(今陕西省户县东)。几年后,周武王利用商纣王朝内乱之际,乘机率领诸侯联军,以武力攻伐消灭商纣,分封诸侯,完成了周祖一统天下的宏伟志愿。这就是战争的结果。这就是以兵强天下。这样的战争就是有‘道’的战争。有‘道’,则必胜。”
鬼谷子双目烁烁放光。夜色里,他凝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模糊脸庞,静静地听他阐述他对“战争”、对“道”的理解,心头涌上一阵阵惊喜。
鬼谷子在心里说:“孙武果然后继有人啦!”
鬼谷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喜悦,在这山风还寒的深夜,在密匝匝的参天古树下,他向孙伯灵一个人传授着他一生学到的本领。露水浸湿了老人的衣衫,蚊虫不停地袭扰着他,黎明的曙光悄悄出现在东面山头,树间的小鸟飞出巢穴觅食鸣噪……这些都没能打断他的谈话、授课。
孙伯灵更是如饥似渴地吮吸着先生头脑中的知识和智慧。
庞涓一夜未见孙伯灵的面,以为他躲哪儿反省去了,因此也没去找他。一早提剑晨练时却看到山林深处孙伯灵在鬼谷子面前专心致志地聆听鬼谷子说话。庞涓从心底涌上一股嫉恨。
庞涓一边练着剑,一边不时拿眼瞟着孙伯灵所在的方向,终于等到鬼谷子起身甩着胳膊回他的石洞了,才迫不及待地追上孙伯灵。“仁兄,你让我好找!一晚上不回来睡觉,我以为你让狼叼去了。”
孙伯灵见是庞涓,说:“贤弟,你起得很早哇!咱俩练一会儿。”说完要去接庞涓手中的剑。
庞涓一闪没给他。庞涓笑呵呵地说:“仁兄,告诉我你和先生整晚都在一起吗?”
孙伯灵应着,“是,先生也一夜未睡。”说完又想要去接剑。
庞涓又问:“再提个问题,先生他跟你都说些什么?”
孙伯灵沉默了一下,说:“先生他对于咱们可谓寄托着厚望呵!他一生淡泊名利,隐遁山林,却满心希望他的学生个个都是武将文相。”
庞涓有些不高兴,因此口吻酸涩地说:“只怕是只寄托给你吧!既然是寄托我们身上,为什么你不回去叫我也听听先生的教诲呢?”
孙伯灵没想到庞涓为没有听到先生教诲而赌气,就豁达地说:“就为这不让我练剑?你真是小家子气,叫你,你睡得正酣,我还怕扰了你的美梦呐!”说完,又欲接剑。
庞涓仍不给他,依然心怀不平地说:“那好,就信你一回。不过,要如实告诉我先生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孙伯灵踱了两步,遥望着远处山脉和山脉上方的天空说:“先生说了很多,说到战争与‘道’的关系,说到几个大国以强凌弱、以大吃小,还说——”
庞涓追问道:“还说什么?”
孙伯灵想了想,故意卖了个关子不说,见庞涓急不可待要扑到他身上时,才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先生还说,必须在对方最得势的时候,去加大他的欲望,他既然有欲望,就不能隐瞒实情。还说,又必须在敌人最恐惧的时候,前去加重他的恐惧,他既然害怕就不能隐瞒实情,情欲就必然丧失于变化。”孙伯灵见庞涓更不高兴,又突然说:“我看你就存有欲望,想知道这,想知道那,你无法隐瞒你心里的欲望,我偏不告诉你,就让你再加大点!”说完,向山上跑去,边跑边笑着回头看庞涓。
庞涓却不追他。他相信孙伯灵说的都是实话,却更相信孙伯灵还有没有告诉他的话。
孙伯灵见庞涓没有追他,而是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用剑砍脚边的花草,就又返回庞涓身边,认真地说:“贤弟,还真生气了?就算愚兄我不对,没有叫你,下次一定叫你,行了吧?”
庞涓挥剑狠狠向一棵树砍去。剑太柔,一碰坚硬的树干就弹了回来。树干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白痕。
庞涓收起剑,既恼怒又委屈地说:“什么就算你不对?实质上就是你不对!要不是你昨天故意附和我,我怎么会让先生看不起,先生怎么会一言不发就走了?要不是你故意吊先生的胃口,惹先生注意,先生怎么会就跟你一个人说这说那,竟然一夜未睡!你呀,貌似善良仁义,实则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要讨先生喜欢,让先生高兴,也不要拿我垫脚,而让先生不喜欢我呀!”说完,庞涓委屈地哭起来。
庞涓这番话使孙伯灵吃了一惊。
自从孙伯灵和庞涓同拜于鬼谷子足下学艺,尤其是两个人深夜在溪边同跪草地上,喝血盟誓以来,孙伯灵每时每刻都以兄长的身份袒护着这个看上去比他年长的兄弟,学问上不敢有半点隐瞒,道义上更是经常与他探讨交流。庞涓对他像亲兄弟一样谦卑和尊敬,每日里跟在左右“仁兄、仁兄”地呼唤。两个人如禾苗一般在鬼谷山中受鬼谷子精心培育而渐渐茁壮长大。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两个人下山谋事业,就是两只猛虎、一双将才。可是,孙伯灵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经无意中伤害了庞涓,而且还是这么深。
孙伯灵上前抚着庞涓双肩说:“贤弟,真要是愚兄让你伤心难过了,我向你赔不是。的确是我无意,而绝不是有意要疏远你我之间的情感。别哭了,啊?让先生知道了要怪罪于我。”
庞涓抹了把眼泪说:“那好,你告诉我,昨晚先生在你面前说我什么了?”
孙伯灵感觉心被庞涓的话刺了一下,他抽回手说:“没说什么。”
庞涓哼道:“我不信!”
孙伯灵强调一遍:“的确没说什么。”
庞涓抬腿就走:“那好,我去问先生,让先生告诉我。”
孙伯灵急了:“庞涓!先生一夜未眠,这时候一定睡了。”他见庞涓执意要去见鬼谷子,便揣测着眼前这个近于愚顽的兄弟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心里说:没办法,只好骗他一回了。
孙伯灵说:“你呀,想听到先生说你什么?我来告诉你。”
庞涓果然收住脚步,两眼如炽火一般注视着孙伯灵,期待听到鬼谷子给予他的评价。
孙伯灵说:“先生说到你的地方不多,但也有几处。第一次是说你也许将来能成就大事业,也就是说当个将军什么的。”
庞涓不知是缓兵之计,喜出望外,不禁神采焕发、志气昂扬起来。他将手中剑在空中翻飞了几下,望着空中的燕雀竟也挥剑去砍、刺,惊得林间的燕雀扑翅而逃。
孙伯灵见庞涓一副俨然已经是大将军的豪迈神气,心里突然为自己假冒先生之口而惶惶不安。先生最讲信、廉、仁、勇。先生把信放在首位,曾多次说:“没有信、廉、仁、勇,不能传授兵法、论说剑术。兵法剑术与道相符,内可以修身,外可以应变,君子对比重视并以之为德。”
孙伯灵想挽回影响又说:“先生还说,要想成就大事业,将来当将军就必须在山里学十年。还说,这十年里,不许打听别人夜里的谈话内容,不许打听先生对他的看法,不许总爱生气,还哭鼻子。”
庞涓明白了,孙伯灵在假借先生的口取笑他。但由于刚才的好情绪,好心境,这一回,他不但没生气,还咯咯笑着追赶孙伯灵。
孙伯灵见终于把庞涓逗高兴了,就以为没事了。可他哪里知道,庞涓宁愿相信他的后半段话是真的,也不愿相信连带前半段话一起是先生委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