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回头,就见姚仲大步流星走来,手里还提了一只小酒坛和一个荷叶包,眼角眉梢都透着压制不住的喜色。童子们见是他,顿时像是被当场拿获的小贼,一个个耷拉下了脑袋。
“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认么?”姚仲一瞪眼,三个童子急忙放下手里棋子,臊眉耷眼地奔到不远处的一块石板,脑袋挤着脑袋在石板上写画着。
何顒三人哑然失笑,低声向姚仲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姚仲瞥了一眼童子们,轻声笑道:“在园子里是不许大声吵闹的,如果违反了,就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到记过板上去,然后到巡园的人那里领取处罚任务,完成后才能擦去自己的名字。”
“哦?小孩子叫一两声岂不很正常,这规矩是否太过苛责?”
“随便叫一两声其实也不为过,不过你们循声走过来,就表示他们的声音已经大到打扰别人的程度,这就需受罚了。因为这里是公共场所,龙大哥说这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你们放心,处罚都很轻的,就是将一小片地方洒扫干净,而且要保持半天时间,所以你们在园中走动,千万别乱扔东西啐口水什么的,否则指不定就从哪里跳出个孩子跟你们理论。”
“看来此举旨在教化行为礼仪。”荀彧点点头,对这个规矩深表赞同。
“有这个意思,不过主要还是希望能共同维护出一个幽雅环境,而且要让这些孩子们明白做了错事不怕,但需要有担当。”
蹇硕天生嗓门大,在天子左右无时无刻不得细声细气地说话,此次出宫这些天,没了以往的禁忌,别提有多痛快,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等规矩。虽然明知姚仲并不晓得他的身份,这么说并非有心针对他,心里却不由得有些郁闷。
“这是什么棋?怎么老鼠还可以吃大象的么?”何顒指着棋盘好奇地问。
姚仲刚要张口解答,却被方才那个抱着老鼠的圆脸童子抢先答道:“这是斗兽棋,老鼠可以钻到大象鼻子里,把它咬死,这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地人。”
他见何顒三人一副疑惑的神情,腆着小胸脯,滔滔不绝地将斗兽棋的规则讲说了一番。末了又道:“我下斗兽棋是这个,他们都不是我对手”,他挑起大指指着自己,有点儿睥睨天下的意思,紧接着又双肩一塌,故作大人般地叹息一声,“做高手真是寂寞啊”,他转了转眼珠,又道:“我看你们都气宇轩昂,一看就是厉害人物,要不你们跟我公平一战吧,输了我给你们做书童,怎么样?”说完歪着脑袋,一副很期待被人打败的模样。
“就你小子心眼儿多”,姚仲作势去拍那童子的后脑勺。那童子别看只有五六岁,反应却不慢,姚仲的手还离得老远,便一个跳步闪得老远,捂着脑袋,带着哭腔叫道:“你虐待孩童,小心我告诉胖子的小姑去!”
众童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显然姚仲喜欢人家小姑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
姚仲红着脸道:“廖化,你小子血口喷人!”
何顒心中一动,扭脸看着荀彧,又瞧了一眼蹇硕,荀彧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会意地一笑,蹇硕也笑道,“难不成我们怕他一个黄口孺子!”
“廖化,你输了做书童,要是我们输了,你想要什么做彩头?”
廖化见何顒上勾,心中大喜,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盘旋着,视线扫过何顒的佩剑,荀彧的佩玉,最终落在蹇硕腰间的锦囊,小手一指:“我就要那个锦囊。”
蹇硕大吃一惊,连忙用手护在锦囊之上,“这个不行!”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那锦囊里装的乃是天子诏书,此行的关键之物,岂能当作筹码,这下连何顒和荀彧也为之色变。
“廖化不可造次,他们都是校尉大人的贵客!”姚仲看到何顒三人的神情,明白这里面的东西肯定十分重要,连忙开口解围,不过廖化的父亲廖平乃是张媚手下,他也不好厉声呵斥。
廖化嘻嘻一笑,“我只是试探一下,他没事总去摸锦囊,果然最没心机”,他一指何顒,“你训起人来肯定很凶,还是他好”,他指着荀彧道:“你一看就是个谦谦君子,脾气应该不错,我就挑你吧,若是我赢了,就请你做我的经学老师。”
“你想学经学?”
“是啊,我想去当太学的博士,可襄国根本没几个懂经学的,我只好自己找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懂经学?”
廖化眨了眨眼睛,像个偷到葡萄的小狐狸一般笑道:“他一身儒生打扮,傻子也能看得出他读过书,举止风雅,又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肯定是一肚子经书的那种,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何顒捻髯微笑,心道:这幼童这几句话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楚,而且颇有几分洞察力,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不禁啧啧称奇。
“这个笨蛋,放着大名鼎鼎的伯求先生不拜,却去拜个年轻的,真是笨死了”,姚仲很庆幸廖化没有真的无理取闹,给何顒留下坏印象,但随即就被这小家伙的要求气得腹诽不已。
廖化自然听不到姚仲的心声,他自以为得计,咧着嘴笑道:“来吧,咱们开战吧!”
“不急!”何顒慢条斯理地道:“咱们先说定了,我们三人输了,你做他的弟子,你输了,便写下卖身契做我们三人的书童,或是被我们转卖他人,皆无怨言,对不对?”
“啊?”廖化大张着嘴,急着分辩道:“不是这样的,我输了只做他的书童,但不卖身的。”
何顒一拍手,故意道:“你看,常言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自己方才说输了给我们做书童,如今又不敢认了,是不是输不起啊?”
廖化涨红了小脸,嘴硬道:“我怎么输不起,卖身便卖身,反正我一定能赢你们,我怕什么!咱们一局定输赢。”他自幼随在父亲廖平身边,耳濡目染,观察力相当敏锐,平日在小孩子里耍些小花招一向无往而不利,但一遇到何顒这等老江湖,立时就被绕了进去而不自知。
他带着四个童子占据执黑一方,他将木雕的狮子棋子抱在怀中,居中指挥,那四个童子则分别抱起大象、老虎、老鼠、狼,站在己方的格子里。
何顒三人窃窃私语了几句,荀彧微笑走到白方正中,指着那三个小土坡道:“这就是过河的小桥吧!”
几个童子点头称是。
荀彧又走到棋盘边缘正中代表兽穴的格子里,“先入对方兽穴者胜,对吧?”
廖化有些不耐烦,“这些我刚才不是都说了嘛。”
荀彧指着兽穴前面及左右两个标注着陷阱的格子,望着廖化淡淡地道:“可是你没告诉我,我的棋子进入兽穴前,必须要先走入这三个陷阱,就算进来的是我的狮子,你用一只猫也能干掉,对不对?”
“你怎么……”廖化顿时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荀彧温和的笑意让他越发的心虚,斗兽棋的规则就刻在记过板的旁边,他原本见荀彧三人是外来人,连斗兽棋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想隐瞒这个看似不重要的规则,用小猫小狗将对手的猛兽引入陷阱,然后轻易将其吃掉,获取大幅优势,哪想到被荀彧一眼看穿,不由得脸色有些发白,好半天才稳住心神,辩解道:“这规矩……哪里还用说,老虎跳进陷阱也只能变病猫……狮子自然也一样啦……”
“那好,黑先白后,你开始吧!”荀彧没再纠缠下去,与何顒、蹇硕三人在棋盘中站好,便向廖化举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廖化没想到荀彧连黑先白后都知道,越发地心虚,他努力定了定神,向大象发出了前进一步的命令。一时之间,豹突狼奔,呼啸狮吼,双方在小河拱桥间杀了个你死我活。廖化凭借自己的经验用老虎率先突破封锁,杀入对方阵地,紧接着荀彧用大象干掉了对方狼和豹,突入敌营,但很快就被廖化的老鼠偷袭而死。不过荀彧的防守极其严密,廖化的老虎在突入陷阱的一瞬间,被对方的小猫吃掉。
双方你来我往,没过多久,荀彧就占据了主动,就在廖化有些灰心丧气之时,对手突然犯了一个在他看来是极其低级的错误,他的狗立时抓住这一空当,利用狮子的强力厮杀作为掩护,悄悄地迂回到只有一只猫和一只鼠防守的兽穴旁边,荀彧发现后,调兵遣将快速回援,但终究棋差一招,廖化的小狗在狮子的配合下,悬之又悬地跳入荀彧的兽穴,取得胜利。
廖化欣喜若狂,挥舞着双臂,绕场飞奔,若不是看见姚仲惊奇的眼神,他几乎又要大叫大嚷起来。
荀彧和何顒相视一笑,并没什么失败的沮丧。
“这游戏不错,很有些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感觉。”
“的确,这木雕的棋子虽然粗糙了些,不过分量大小都刚刚好,正适合小孩子锻炼臂力,看得出此间一切都是花了心思的。”
廖化和众童子击掌相庆,得意洋洋地走了过来,扬着圆圆的小脸道:“你们输了!”
荀彧淡淡地“嗯”了一声,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来,“你备的束脩(音修)何在?”
古时入学时须奉上敬师之礼,孔子曾规定入门的为十条腊肉,后世儒者大多尊此规矩,荀彧有此要求,自然是无可厚非。不过束脩还有一层意思,男子十五岁入学,所备之礼才被称为束脩,廖化才五六岁,还远未到行束脩之礼的年纪,荀彧如此说,也有考校的意思。
“束脩?”廖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些茫然。他自幼随廖平东奔西走,根本没有个稳定的环境,而廖平又事务繁杂,有时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人影,他所知所学大半都是道听途说自己领悟,而以往接触最多的那些太平道徒哪里会提及这些儒家礼仪。廖化被接到襄国后,耳濡目染的又是另一套东西,还真就不知道“束脩”这个规矩。
“笨,就是十条腊肉!”蹇硕没好气地道,连他都看出来荀彧与何顒是故意放水,偏这些童子却兴高采烈以为自己真的战胜了对手。
廖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束脩应该是指拜师之礼,不过他此举完全是仓促起意,哪里能有礼物在手,顿时有些张口结舌,不过他眼珠一转,“十条腊肉太少了,我想请老师至家中小住,束脩有的是。”在他想来,以父亲廖平的本事,弄十条腊肉还不是易如反掌。
……
廖平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敢在两大名士面前抖机灵,此时的他正搓着双手,在张媚房外踱来踱去,有些忐忑不安。何顒一行刚刚离开洛阳,他便得到了消息,不过关于荀彧和蹇硕身份的线报却是刚刚送来,他有些想不明白,此行若只是对龙毅平定乌桓叛军的功劳进行嘉奖,实在是犯不上如此兴师动众。一个是党人魁首,一个是世家弟子,一个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三个人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呢?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向外打开,兰香走了出来。
“小姐说继续严密监视洛阳方面的举动,她还需将养几天才能下床,这方面你全权负责就好。”
廖平点头应诺,“姚仲将何顒等人引到了蒙园,应该还能拖延一段时间,龙校尉怎么样,起的了床么?”他有意无意地向屋门瞟了一眼。
兰香微蹙双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