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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何顒三人在姚仲的带领下,沿着小径由西折向南。南侧显然要热闹一些,一路上遇到二十多个来此休憩的襄国人,有闲庭信步的老者,歇工的男女,也有巡园的娘子军女兵,这些人的神态都很悠然,看得出他们是真的来此放松的。
廖化一脸兴奋地跟在荀彧身边,不过话比方才少了许多,经常是荀彧问一句,他才开口作答,似乎是想向荀彧展示他乖巧的一面。姚仲一边走一边介绍说,蒙园是围山而建,一共有七个入口,分布在城中的主要街巷里,襄国的居民进出都十分方便。每一个入口处都有一条小径直通牛背山山顶,小径彼此间又相互勾连,沿途会有不同的游乐设施和场所。龙毅编写的《千字文》将会铺嵌在其中的三条小径上,而另一篇蒙学经典《急就篇》将会占据剩余路径,以后还打算将算学《九章》之类的读物刻于道旁石碑之上。只不过襄国现在百废待兴,物资不足,人们的精力也有限,所以眼前的蒙园还只是个雏形,许多设施都还停留在规划的图纸上。
“你是说,蒙园只是校尉府提供了一个方案,而实施则是由百姓自发完成?”何顒很敏锐地从姚仲的话里捕捉到了另一层意思,他对襄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焕然一新,有着极大的兴趣。而蒙园与城内街巷的相比,显然更能体现龙毅的处世之道。
“差不多是这样”,姚仲心念转动,他虽然不算是定远军的核心人物,但他是姚宣的兄弟,与夏侯兰、龙毅、阿月的关系都很亲密,张媚的真实身份对于他并非是什么秘密,此刻龙毅身在何处他也很清楚。何顒与龙毅私交不错,但毕竟是朝廷的官员,如果让他知道龙毅与太平道张角的女儿搅和在一起,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且从一开始,何顒只对姚仲说是来看望龙毅的,并未透露此行的真正目的。
姚仲碍于身份,也不好询问。他特意将何顒带入蒙园,就是为了给龙毅争取些时间,方才在斗兽棋场的那一幕,让他觉察到荀彧和蹇硕并非何顒的随从,似乎身份也不简单,所以说起话来不得不加个小心,生怕给龙毅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蒙园最初的构想确是龙大哥提出的,本来一开始只是想给城里的几百个孩子找一个地方嬉戏读书,这样只需很少的人手就可以照顾得过来,既可以让孩子们健康成长,又能免除其家人的后顾之忧,一举两得的事情大家自然都觉得不错,后来城里的父老们又提供了不少建议,最终就形成了目前这个规划。龙大哥找人做好规划图样之后,便将整个蒙园划分成若干个小区域,校尉府只负责提供物资,具体某一区域的设施兴建,则是让大家自己领取任务。像小径上的文字还有斗兽棋这类游乐设施都是孩童的家人们利用闲暇时间完成的。而我们这些军卒最喜欢聚在一起吃喝,便休整了前面那个野餐营地。”
说话间,几人已经穿过一片松林,来到一个十字岔路口。姚仲指着岔路东侧,笑道:“就是这里了,伯求先生想小酌几杯,这里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眼前这一大片平坦之地,极是宽广,足以容纳几百人,地面上绿草如茵,间有些不知名的小野花,显得生机盎然。
在草地远处的尽头,有一小片青翠的竹林,竹林掩映着一个碧波荡漾的小湖,绿意盎然的荷叶婷婷其间,粉红的荷花好像一个个婉约的处子,摇曳生姿。湖边背朝众人坐着一个身穿白衣头戴斗笠的女子,身旁围着几个童子,冲着荷花丛里指指点点,不知在观赏些什么,一切宛若图画,令人心旷神怡。
“此地甚好,天为庐,地为席,不亦快哉!”
何顒几人精神不觉一振,旅途的劳顿顿时扫去大半。何顒更是洒脱惯了,几步走入草地之中,身子向后一倒,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青草丛中,头枕着双臂,仰望碧空如洗,心意越发的畅快起来。
荀彧瞧了一眼自己淡青色的衣袖,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提起衣摆,步履稳健地踏入草地。
“各位稍待”,姚仲轻呼一声,将手中的酒坛和荷叶包放在路旁,几步跑到草地一侧的槐树下,从一个类似兰锜(古代兵器架)的木架上抱下几张草席,在草地上恭恭敬敬地铺好,这才请何顒三人入席。
“多谢姚君想得如此周到”,荀彧拱手相谢,他的儒服颜色浅淡,若是被草汁所污,入府拜会龙毅多少有些不恭,所以方才有些迟疑。
“先生不必多礼,这草席乃是营地公用之物,原本就是专为像您这样儒雅之人准备的。每个使用者临走时都会擦拭干净才会放回架上,所以诸君尽可放心使用。”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布包,变魔术似得从里面取出四个耳杯,四双木箸,回手又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顿时清香四溢。
何顒将鼻子凑近,深吸了一口气,当即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香!”迫不及待地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然后砸着嘴道:“好久没喝过这么纯正的挏马酒了。”
汉末三国之时,酒大致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水果酒,有昂贵的葡萄酒、被成为金酒的甘蔗酒,还有比较常见的杏酒;第二类是粮食酿造,首重糯米酒,稷米酒次之,粟米酒再次,大多度数不高,。而何顒口中的“挏马酒”则属于第三类乳酒,这种酒传自游牧部族,以鲜马奶发酵酿造而成,据《汉书·礼乐志》记载,汉朝皇宫里有七十二人专门负责挏马酒的制作,可见皇室对此酒的喜爱。
姚仲笑道:“伯求先生喜欢就好,这还是龙大哥打败苏仆延时的战利品呢。”他摊开带来的荷叶包,从里面取出一叠花生米,一碟烟熏的鹌鹑蛋,还有一碟盐水黄豆,“我们襄国还没一间像样的酒楼,这都是我们军营大厨做出来的下酒菜,希望各位别嫌弃。”
蹇硕啜了一口挏马酒,连连点头,他在皇宫里也喝过此种酒,但不如眼前这个浓烈,他想起自己身负的重任,便捏了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旁敲侧击地向姚仲打听起龙毅击败苏仆延的过程。
姚仲并未随龙毅出征,不过他这些天为了讨好胖墩儿的小姑,专门向归来的将士们打听了一番,血腥的厮杀被他略微加工,变成了一个悬念迭起的传奇故事,听的那姑娘如醉如痴。这时再讲,自然是轻车熟路,再有廖化这个小跟屁虫在一旁充当“捧哏”,真是扣人心弦、高潮迭起。
几人一边吃,一边聊,倒也其乐融融。忽听原来几声鸣叫,众人扭头一看,就见七八只绿头野鸭从湖的另一侧结伴游弋过来,其中有两只扑扇着翅膀,从湖面上腾身而起,如同轻功高手一般,足尖轻盈地拍击水面,一路飞掠俯冲,自那带斗笠的女子身边兜了一个圈子,才落回水中,浮在湖面上捉鱼游水,好不悠闲自得。
“好肥的野鸭!不如待会咱们找人来射它几只,晚上好好享享口福!”蹇硕看着塘里的鸭群,双眼烁烁放光,腾地一下站起了身,向前紧走几步,仿佛是一头饿狼突然发现了一群绵羊。
姚仲心道不好,刚想出言阻止,谁知那些野鸭就好像感受到了蹇硕话语中的杀意,突然振翅高飞,转眼间没了踪影,连带着湖中另外一些水鸟也受了惊吓,乱叫着飞入空中。
一直坐在湖边的那个女子和那些孩童立时扭过脸来,怒目而视。一个小女孩奔了过来,指着蹇硕斥责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我们花了好多功夫才让鸟鸟不怕人,这下好了,全让你吓跑了。”
蹇硕不明所以,刚想反驳,就见姚仲苦着脸,用手指着草地边缘竖立的一块木牌。蹇硕凝神细看,却见那木牌上画了一个红漆的圆圈,里面是弓箭的图样,上面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子,木牌的底部写着很醒目的两个隶体汉字。他虽然不认识“禁猎”二字,可也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放着这么好的猎物不打,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蹇硕从心有不甘地嘟囔了一句。
谁知他这无心的一句,就好像引爆了一个火药库。那几个孩子不依不饶地叫喊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要叫巡园的人将蹇硕赶出去。
姚仲连忙迎上前阻止,“都别喊了,这是校尉大人的贵客,你们护鸟心切可以理解,可惊扰了贵客也不好是不是!”
“臭粽子,我不管是谁的贵客,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你不说清楚,就是你的责任”,那带斗笠的女子站了起来,露出半张令人心悸的俏脸来,用水葱一般的手指点指着姚仲,嗔怪道:“回头你去记过板上自己登记,罚你巡园两日,倘若再有此事发生,你就罪加一等。”
姚仲露出一个很无奈地苦笑,举手投降。
何顒有些过意不去,走到姚仲身边,轻声问道:“怎么这里不许射猎么?”
“何止不许射猎啊!连吓唬鸟都不行!”姚仲压低声音答道:“这丫头的同伙太多,我可惹不起。现在湖里的野鸭和大雁都在孵蛋,她成天带着一帮孩子过来守着,生怕游人惊扰了水鸟。不过,说实话,要是没这个禁令,这里的水鸟只怕早就飞到别处去了。”
“这些鸟生活得可真幸福!”何颙啧啧称奇,他作为党人魁首,以前要东奔西走,营救受害的党人,处心积虑地要铲除阉宦,为党人平反。而如今被大将军何进征辟为幕府左司马,又要成天周旋于外戚、世家以及阉宦,甚至是天子,别提心里有多累。反观这蒙园里的孩子,甚至是湖里的那些水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无忧无虑,无须任何算计,一切凭天性而动,这让他好生羡慕。
荀彧将手拢在袖中,缓缓起身,正色道:“我倒觉得这规矩定的好!如果这些水鸟在此都能过得悠然自得,那襄国的人到此才能谈得上是真的休憩。”
“没错,这位先生说的与龙大哥如出一辙,他说这些水鸟不仅是一种景致,也是我们襄国人心善恶的一面镜子!”姚仲伸手向湖边一指,“你们看,他还在那边写了一副楹联。
荀彧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这才见竹林边上还藏着一座小榭,楹柱上刻着一副对联。走近一看,却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何颙心头一震,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