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的一句胡言乱语,着实让龙毅吓了一大跳,待他回过神来,那老者却又生息皆无。
龙毅心怦怦直跳,安慰自己道:他双腿已断,就好像被拔掉毒牙的毒蛇,还能翻起什么风浪。就算他再强悍,难道自己还跑不掉么。
他心有余悸地走到张颌身旁,解下他的腰带,将其手脚捆绑得结结实实,见他仍旧昏迷,不禁感慨,堂堂五子良将竟被人迷了心窍,成为傀儡,还被自己如此虐待。真不知他醒了,该如何对其解释。他从张颌背上抽回惊鸿剑,这才发现惊鸿剑的柄上竟沾满了泥垢,好像栽进了泥潭一般,大是痛惜,连忙用衣袖细细擦拭一遍,背在背后。
他又将其余五人也捆绑妥当,将他们的刀剑和手弩都抱到兰香身旁,这才松了口气。将张媚抱在怀中,只觉她的身子在微微发颤,不禁担心起来:媚娘伤势沉重,躺在这冰冷的地面上可是禁受不起,兰香的伤势也耽误不得,自己需尽快寻个妥当的地方才是。
这溶洞中间很是宽阔,两头却变得狭长。方才拼死搏杀,根本无暇细看,这时定下神来,一下子就看出些端倪。几二十丈外的那个石钟乳后面,似乎有一处不起眼的凹陷。
龙毅拿过一把手弩,低头放在兰香手里,说道:“我去四处探查看一下,如果有事便大声叫喊”。
兰香怕龙毅担忧,强作笑容道:“少主放心,为了小姐,我也一定撑得住”。
龙毅点起一根火把,一步步向前走去,走了十来丈,又绕过一个酷似猛虎的钟乳石,眼前果然现出一个不小的洞穴。这洞穴一看就非天然形成,洞口被砌得方方正正,极是整齐。
他刚刚死里逃生,又将那老者制服,胆气正壮,也懒得理会洞内有无危险,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惊鸿直闯了进去。没想到这洞穴里面极大,从左到右一共有六道石门,还与一个溶洞相通。
龙毅伸手推开左手第一道石门,瞧了一眼就愣住了。原来这石室竟是一个墓室,里面六个黑色的骨灰小坛,在骨灰坛旁还有八具骸骨,皆面壁而坐,身边放着刀剑、笔尺之类的用具。有的面目依稀还能辨认,有的却早已经化为森森白骨,显然死得有先后有后。
在后世,龙毅曾多次代替师父周正雄老爷子,参与出土刀剑的鉴定,也曾见过不少刚出土的古尸,对眼前的景象,倒不算太过恐惧。若是在平时,尸体旁的兵刃就够让他驻足良久,但此刻他恐张媚她们有失,不敢多做停留,道声“打扰”,便赶紧将石室关好,走到下一扇石门前。
却不想第二道门关的严严实实,任凭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打开。不仅如此,第三道、第四道,乃至第五道都是如此。他原本并未有多大期望,也不气馁,伸手又去推最后一道石门,哪想这门只轻轻一推便大敞开来。
这间石室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被一粗木大柜隔成内外两半,外侧只一席一几,几案上有一点燃的青铜灯盏,也不知盏中灯油是何物所制,光亮竟是寻常油灯的数倍,将室内照得亮亮堂堂。
几案上堆放了数支竹简、帛书,正中一张竹简平摊开来,墨痕宛在,写着两行隶书,“十六,为师大限将至,恐将不久于世,如见此书,勿忘使命,切记!太平经中所载摄魂之术,不可轻习,否”,“否”字后面只落有一滴墨迹,显然尚未写完。
龙毅不禁眉头深锁,思索良久,长叹一声。自己和张媚之前的猜想恐怕都错了,这中岩山在张角之前可能就有人经营,墓室中的那些骸骨就是历代守护之人。而那老者也是一名守护者,他自知大限将到,便留书给弟子十六,却不想被自己三个不速之客所打断。他怕死后被三人探得洞内秘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全数杀死,倒也无可厚非。
可站在己方立场上说,进洞是为了讨还同伴,打伤老者是出于自保,同样无可指责。
只能说,双方因为错误的原因,在错误的地点发生了一场错误的决斗,最终龙毅一方侥幸存活。
想到发生过的那一幕幕场景,龙毅百感交集,有后怕,有庆幸,也有对那老者的一份歉疚。
他随手翻看桌上的帛书,竟在其中发现了一卷《太平清领书》,猛然想起此来的目的,忙绕过那木柜,果见内室中有一石榻,榻上铺有软草和一块青黑色的狼皮,正合张媚养伤之用。龙毅大喜,不再细看,转身又出了石洞。
他提气疾行,眨眼功夫便望见兰香和张媚,正要迈步过去,却见兰香拼命向他摆手,又向那老者方向一指。
龙毅慌忙止住脚步,转头一瞥,只见那老者脸色通红,眼神散乱,口中“嗬嗬”作响,似是随时都会断气。
想起竹简上的遗言,龙毅心生恻隐,走到那老人身边,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老者喘息声越来越急促,忽的咳了两声,每一声都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龙毅不忍,便蹲下身伸手在他胸口轻揉了几下,却冷不丁被老者紧紧攥住,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十……六,你还……恨师……师父……么?”
龙毅知道老者已是弥留之际,神志混乱,错将自己当作了弟子十六,索性由他抓了,低下头,语音含混地答道:“不恨了!”
那老者长吁了口气,面露喜色,道:“好……孩……子……师父……就知……道你”,他颤抖着手,似是想拍拍龙毅的后背,以示安慰,却不想一把抓在惊鸿剑的剑柄之上,身子顿时一僵,旋即又激动起来,叫到:“你……找到了惊鸿……”
龙毅心头一震,这老者怎么知道我背上的剑是惊鸿?
那老者举着手道:“快……给……师父……好好摸……摸”
龙毅不忍拒绝,从背后解下惊鸿剑让老人拿在手中,兰香在一旁惊呼道:“少主,万万不可!”
龙毅也知此举冒险,悄悄向后挪了一步,一旦事情不对,也好及时躲闪。
那老人将剑柄贴在脸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喜极而泣,喃喃道:“我……可以……瞑目了”说罢,纵声长笑,笑了一会,声音便越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便一动也不动了。
龙毅惊骇不己,俯身看时,那老人已没了气息。笑声虽歇,脸上却犹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溶洞之中兀自隐隐传来他大笑的回声。龙毅站在那老者尸体前,疑窦丛生:他为何只凭触摸就能叫出惊鸿剑的名字,又为什么会如此开心,那个十六的使命是什么,难道外出就是为了寻找这把惊鸿剑?惊鸿剑是何顒大哥所赠,据说他剑术也很精妙,难道他便是那个十六?想想似乎也有这个可能。但转念一想,不对,何大哥的剑是得自李膺先生,李膺又是得自鲜卑人手中,何大哥应该跟这老者毫无瓜葛。这惊鸿剑除了是李牧将军的佩剑外,究竟还关联着什么秘密,这老者和这秘洞又是什么来历呢?
“少主,小姐又在发抖了。”
龙毅猛然清醒过来,迅速将张媚和兰香移入石室之内的床榻上,又在旁边的石洞找到柴米,做了些热汤热水,将张媚抱在怀中,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又帮她暖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感觉身子稍温。
兰香喝了些汤水,跟龙毅说了几句话,便昏昏睡去。龙毅见二人气色憔悴,神态倒还安详,悄悄下了床榻,走到外面几案旁,翻开《太平青领书》,囫囵吞枣般地阅读起来,想从中寻出个治疗心神受损的法子,但这部道书对他来说,写得实在晦涩难懂,看了一会儿便觉头大无比。不过他倒也大体看明白,张媚所习练的惑心术,只是初阶的层次,迷惑人的心神只是其表象,它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让人完全信任施术者,从而跟随施术者的引导,一步步祛除病痛,建立信仰。张角当年传教时,能够得万千教众倾心跟随,与此法肯定大有干系。
至于那老者对张颌等人施用的摄魂术,还有攻击张媚的嗜心大法,书中只是简单提及练法,并批驳此二者皆为害人邪术,虽然威力巨大,但不可轻习,否则修习者的心神迟早会受到反噬,轻者狂性大发,丧失理智,而重者则会心神俱毁,成为废人一个。至于破解之法,却是只字未提。
这部道书中所载的法术说白了,都是精神念力方面的修炼,龙毅毫无根基,即便是看懂了,想要一时半会就学会,那也是痴心妄想,更别说替人疗伤,解除禁制。
他不无遗憾地合上经卷,又取过竹简帛书翻看,这些竹简显然年头久远,颜色暗黄,有些字迹已然模糊残缺,看内容应该是一套名曰流云剑谱的上卷和中卷,几案上的两卷帛书则是将它们重新誊写了一遍,补上错漏的文字,且加入注释,写得极其详尽。字迹与那遗书上的完全一致,看来也是那老者留给弟子十六的。
龙毅不禁感叹,这老者虽然心狠手辣,但不得不说,他武功高绝,又尽忠职守,还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好师父,就这么死了,实在是令人惋惜。他忽叫一声糟糕,自己光顾着照顾张媚和兰香,却把那老者的尸身,还有张颌六人忘到了脑后。
他连忙冲出石洞,却见洞内昏暗不堪,显然外面已是入夜时分。只得返身回去点燃一根火把,将张颌等人一个个背回山洞,为防万一,只将他们放在石室之外。瞧着这六个木雕泥塑一般的亲卫,龙毅心下感伤,那摄魂术曾说,常人若成了傀儡,时日一长,即便施术者将其唤醒,也恐成废人一个。如今那老者一死,却去哪里能找到唤醒张颌等的高人,还有那些没有露面的亲卫却不知活下几个。
他出得洞外,将老者的尸身搬入那间墓室,让他与历代守山之人同归一处,也算是“葬”得其所。
回到石室内,他身心俱疲,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几案旁的席上,塞了两卷竹简做枕,双眼一闭,便进入梦乡。
待他再次醒来之时,却见四下阴暗,唯有头顶一道光束斜射在对面墙壁上,照出一块圆圆的亮斑,亮斑正中现出一个黑色的字,却是个“子丑寅卯”的“卯”字,龙毅心中暗暗称奇,他凝聚目力,果见那“卯”字一侧有个“寅”字,另一侧有个“辰”字,三个字由高而低,形成一条曲线,原来竟是利用不同时间,阳光从孔洞中斜射进来位置的不同来计时的方法,这法子虽说不上高深,却想的颇为巧妙,令他对建造这石室之人的心思颇为佩服。
龙毅伸手在案脚一借力,翻身跃起,正要迈步,忽觉那几案的手感完全与竹木不同,竟好像金铁所制,他蹲下身子,在案腿上一弹,果然发出“叮叮”之声。心中更加好奇,用光柱计时是巧妙,用铁铸几案又是何用意呢?
他将几案上的东西都挪到地上,双手抓在几案两头,用力一提,没想到这几案竟纹丝不动,好似嵌铸在地上一般,不禁咦出声来。
忽听床榻上兰香轻声叫道:“少主,你怎么了?”
龙毅放开几案,走到床榻旁,隐约见张媚仍然沉睡不醒,兰香却已坐起了身子,双眼关切地盯着他的身影,显然是听到了他刚才那一声。
“怎么起来了,可是饿了?”
兰香轻声道:“不饿,少主你方才可是发现什么?”
龙毅将昨晚的猜测以及案几之事一并说了,兰香思索片刻,道:“少主猜的只怕没有十分,也有七分。我听人说,当年秦国一统六国时,赵人曾在这里与秦军抗争数年之久,这山洞密道纵横,说不准就是赵人的赖以生存的依仗。”
“不错,我也觉得应是如此。只是那老者说过他已放下断龙石,恐怕各处密道都被封死,咱们不知道这里的密道如何分布,又不知哪里有机关埋伏,还不知道要被困到何时。”
兰香道:“我们女子心思细腻些,要不少主扶我到外面,我来找寻一下。”说着,在榻上一按,却牵动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哎哟”了一声。
龙毅连忙将她按住,道:“你那伤口划得好深,再要乱动,当心以后留下伤疤,可就没那么光洁了。”兰香想起裹伤之时,小腹被龙毅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禁羞不可抑,不敢再动。她忽觉手掌下的软草里有一硬物,伸手一抓,竟像是一把短剑。
她将短剑拿在眼前,伸手一抽,眼前陡然大放光明,立时被吓得了一跳,险些将拿捏不住。原来这短剑的剑身竟像夜明珠一般,发出莹莹白光,一下子照亮了半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