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孙癞子此时虽尚是一个少年,酒量却好像一只没有底的酒桶,一杯一杯的喝下肚去,与浇在酒缸里一般。一口气喝了十多斤烧酒,才微微的显出些醉意,眯缝着两眼向张连升儿子道:“天色快要黄昏了,你自回家去罢。我趁着这时高兴,要出城去瞧一个朋友,明天再到你家来。”
张连升儿子道:“师傅不是说出门多年,才回浏阳不久吗?有甚么朋友住在城外呢?并且这时出城去,等到看了朋友回头,城门必已关了,不能进城。我看不如就到我家去。师傅喝了这们多酒,在这时分独自跑出城去,很不相宜,到我家睡过了今夜,明天再出城看朋友也不迟。”
孙癞子摇头笑道:“好容易喝酒喝得这们高兴,不趁此时去看朋友,岂不辜负了这一团兴致?你不用管我的事,明天只坐在家里等我便了。”
说完,偏偏倒倒的往外走。张连升儿子不敢多说,急忙算清了酒菜账,追出酒馆,打算跟在孙癞子背后,看他出城看甚么朋友。若是因喝醉了酒倒在地下不能动时,便好驮着回家。幸喜追踪出来,孙癞子踉踉跄跄的还走得不远,遂不开口,只悄悄的在后跟着。只见孙癞子头也不回的走出城来,翻过了几重山岭,走到一座庙宇门口,庙门已经关了。孙癞子略不迟疑,伸手就推那庙门,竟是虚掩的,随即塞身进去了。张连升儿子唯恐自己师傅顺手将门关闭,自己便不能进去,忙紧走了几步,跑到庙门跟前。喜得孙癞子并没将门推关,大着胆子挨身进去,却不敢跟着走上神殿。看大门两旁有两匹泥塑的马,马前都有一个与人一般高大的马夫。心喜这马夫背后,倒是好藏身之所,三步作二步抢到马夫背后立着。定睛看自己师傅正一步一偏的走上了神殿,故意咳了一声嗽,大声问道:“里面没有人吗?”
这话问出没一会,就有一个小和尚走出来,问道:“你是甚么人?来这里找谁的?”
只听得孙癞子答道:“我并不找甚么人,是特来看和尚的。”
小和尚带着不快意的声口,问道:“你找那个和尚?我看你像是灌醉了酒的,无故跑到这里来发酒疯,出去罢,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不许俗人到这里胡闹。”
孙癞子怒气冲冲的说道:“小秃驴好生无理!我来看你这庙里的住持和尚,谁喝醉了酒?谁发了甚么酒疯?看住持和尚的客,能由你这小秃驴骂出去的吗?”
小和尚听了这些话,虽则一肚皮的不高兴,然因究竟不知道来的是甚么人,恐怕真个得罪了住持和尚的朋友,不是当要的。只得勉强按捺住火性,问道:“你既是来看我们师傅的,见面为甚么不明白说出来,只说是特来看和尚的。庙里的和尚多,知道你是看那个和尚。”
孙癞子笑道:“这庙里有好多的和尚吗,我看只有一个和尚,一个和尚之外,都是魔障。”
说话时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好像要呕吐的神气。小和尚看了这情形,心里已断定不是来看自己师傅的,不知那里的醉汉,胡乱撞进庙门来了。不由得气又冒上来,喝道:“灌醉了牛尿,这佛殿上呕不得,快给我滚出去!真不知是那里来的晦气,山门已经关了,你为甚么敢推开进来?”
孙癞子也喝道:“你这小秃驴实在太可恶了,你真个敢不去叫你的住持和尚出来么?若再说我是喝醉了酒的,就休怪我动粗打了你。”
说着,将衣袖捋了一捋,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小和尚见孙癞子捋起衣袖要打他了,倒高兴起来,笑道:“你这醉鬼想到这庙里来打人么?”
那就不要怨我出家人不慈悲。一面说,也一面捋着衣袖。孙癞子那里把小和尚看在眼里,一顺手便抓了过来。小和尚好像也会些拳脚似的,正待挣脱,里面已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甚么人在这里喧闹?”
孙癞子见有老和尚出来,随即将小和尚放了。小和尚受了一肚皮的委屈,正要向老和尚申诉,老和尚不待他开口,就叱道:“孽障!一点儿礼节不懂得,动辄和人相打,还不滚开些。”
小和尚被骂得堵着嘴不敢说甚么,老和尚很和气的问孙癞子道:“施主这时分到此地来,有何贵干?”
孙癞子也赔笑答道:“并没有甚么事故,是特来贵庙借一个地方,暂宿一宵,求老和尚慈悲。”
老和尚道:“这却对不起,敝庙地方狭小,不但没有留客的床帐被褥,连容客的所在都没有,请到别处去罢。”
孙癞子道:“若有别处可去,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没有床帐被褥,便坐着打一夜盹也使得。”
老和尚道:“实在对不起,不能遵命。因为敝庙的规则,是从来不许留俗人住夜的。这规则是要一干僧众大家遵守的,不能由老僧破坏。”
孙癞子道:“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了,庙外都是山林田野,与其出外死在虎豹口里,宁肯在这庙里吊一夜,虽不得安睡,然不至送了性命。我不占贵庙的地方,难道悬空吊一夜也使不得吗?”
老和尚道:“不要和老僧开玩笑,一个人怎么能悬空吊一夜不占地方呢?请到别处去罢,这里委实不能相留。”
孙癞子道:“我确能悬空吊一夜。老和尚不相信,我就吊给老和尚看。”
话才说了,抬头向屋梁上看了一看,只一耸身,就向正梁窜上去,用三个指头捏住屋梁,身体悬空吊下,问老和尚道:“是这般吊一夜也不行吗?”
老和尚忽然哈哈笑道:“请下来罢,原来是好汉有意向老僧显工夫的,确是了不得,老僧已领教了。”
孙癞子听了老和尚的话,三指一松,身体如秋叶一般的飘然而下。
老和尚已合掌当胸请问姓名。孙癞子将姓名履历略说了一番。老和尚让进方丈就坐。孙癞子笑道:“我也有一个一点儿礼节不懂的新徒弟今日才拜师,却不听我的吩咐。我原是教他归家去的,他公然悄悄的跟我上这里来了,我本待不理他的,又恐怕被令徒拿住他当贼打。他今日刚拜师,一手工夫不曾学得,打起来不是令徒的对手,请教老法师怎么办?”
老和尚道:“既是令徒来了,现在外面么?请进来便了。”
张连升儿子见孙癞子已知道他跟来了,不由得心里一冲,待赶紧溜出庙门逃回去罢,又因天色已经晚了,城门久已关闭,不能回家。待仍躲在马夫身后不动罢,一会儿被人搜出来了,更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