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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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夜

冯秋子

我经历过一些停电的夜晚。

塞北高原的山石缝隙,草芥穗花,矿苗晶片,尸骨沙砾,皮棉毛麻,埋伏很深,时常纠缠。再往外走一两公里,坍塌的石壁夯墙和烽火台,裸露在绵山旷野。天黑了,电没有来。有时电来迟了。大小孩子们拥挤一搭,等待共同的命运。一盏煤油灯点起,总有东西跟进来。人们盼望最好进来光。没有光,是不得见光的东西。屋外吼叫的风,把人最后一点东西拿走,不给留存念想。

三五个人、七八个人,在黑黢黢的深夜、停电的时候敲门砸窗,突击检查户口。其实十天半个月即会闯进屋地,没有余地商量,只是每回神兵天降,都像是第一次遭遇,猝不及防。主要是半夜三更,在属于个人的时间里。一群男子身高马大,寒气逼人,沿火炕一字排开,用尺把长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出一炕大小人醒不过闷儿来的弱势和败落景象。一家之主的男子以一件衣物遮体,从柜子里翻找出户口簿,查户口的队伍主管把户口簿上的名字和炕上的人一一对照,若老家正好来了探亲的人,即使是我的姥姥姥爷或者是奶奶,不管年岁高低须下地站立,抖擞单薄的老干树皮,惊魂难定。听见代表革命委员会盘查户口的人的嚷和吼,知道在生活中,自己多么卑微、低贱、不足以道。黑暗里,在手电的聚光下,缩减躯体,否定自己。人和鬼,在某一些时间,被自己连贯起来,和谐地安放于自身。看不见的、听不懂的,对方帮助审查和检验。手电的光照耀在脸上、身上,灵魂里的光,连续起一个信念:做一个不怕夜半敲门的人,将来,永远。我这样念想。

一些东西被磨损,包括面容。好多胆识被摘出来、种下去。而想象,一茬又一茬地生长和埋葬,今天,倒没有要说道的,确实日益简略。寡话。寡的你。寡说甚。北方有好多话形容可以简略而不够节制的人。大部分人感觉到自己寡谝、扯淡呢,就放弃了。默然遵守的规则,在白明黑夜循环交替以后,牢牢地潜入意识,习惯养成自然。

2014年9月14日,夜宿四川省洪雅县瓦屋山镇的复兴村,经历了无论怎么讲也是一个常规性的黑夜。那是土著青衣羌人和公元前223年秦灭楚后遭押解至此的楚严王后人的杂居地。“复兴”村名,缘起公元前231年,不堪回首的流放之人,存立的对丧失家园的祭奠和复兴梦想。一个事实是,落难的楚人,进入世代依傍瓦屋山密林清水恬淡栖居、敬奉自然的青衣羌人的家园,被接纳、受感召,此后相与而生,互不惊扰,互为尊重,取对方所长补自己之短,进而衍生出瓦屋山的另类文明形态。从活化石一般的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复兴耍腰鼓”即见羌风楚韵,山歌和锣鼓响器如胶似漆、金银铜铁浇铸的天作之合,了无间隙,滚滚流泻,弥散四野,撼魂振魄。倾听和观赏“复兴耍腰鼓”,山神活,人心阔,谦恭谨致,万物萌发。一支相宜的渔猎且农的古羌民族,一支开化的农耕汉族人群,联手锻炼出制造三星堆文明器形的青铜材质,树立了今日瓦屋山、比如复兴村朴直的民风。

进村后,在村委会参加了一个小会。天色将暗,赶去一公里以外一处旅馆吃饭。返回驻地,探访了木楼附近几处低矮的旧木屋,木楼主人家的老人、亲戚住在这边。旧屋昏暗潮湿,用具简陋,老人或坐或卧漫吸土烟;门窗外面垂挂起一串串大红辣椒、玉米棒子,每一间木屋顶铺盖着深灰、趋向蓝黑的老瓦,房屋侧脊悬挂着木雕灵鱼。

傍黑,雨不期而至。木楼前的土台子那天是要演一出戏的,几个男女青年说笑着张罗即将开始的戏场。无奈雨越下越大,一小时、两小时,雨水追逐木楼屋檐下躲雨的小孩们,往里退缩。十来个小女孩穿彩衣执鲜花,以排练的名义,一回又一回在潲雨的屋檐下预演她们早已排练妥帖的歌舞。

我跑回小屋,就着朦胧的自然光,速写窗户外面的山石树木房屋,刚画一半天彻底黑下去,外面层林与黑夜浑通一体、漆黑一团。没有凳子,跨坐低矮的床,伸长颈项向窗户外面眺望。仰望茫茫黑夜,骤生恐惧。童年黑夜的经验有时会涌现。玻璃窗内外映衬着密密麻麻的蝗蛾蚊蝇,为屋里一根度数不高的灯管给出的尖锐而又落不到实处的白蓝光亮,把玻璃窗撞得噼噼啪啪响,而飞行的轰鸣掀风鼓浪、此起彼落,小屋静中有动。两片薄绵窗帘象征性地遮掩了一些阴森无底的黑色。我关了灯,去楼下看叽叽喳喳、踢踢嗵嗵唱歌跳舞的女孩们。

山里的雨,把黑夜里的小村庄冲洗得冷清寒寂,奔波一天山路,疲惫难耐,同来的作家们退回各自栖息的农家旅店歇息。小女娃娃坚持在屋檐下、房东的门庭里唱歌跳舞,度过本来要演出、因下雨迟迟演不成这件事的兴奋回响中。她们不舒服,不喜欢,不甘心,不情愿,不舍得脱掉为演出穿戴齐整的彩色衣裤和饰花,不肯没演出就告辞回家。听到有人喊喝“回家睡觉”,她们说“再等下”(下发“孩儿”音)。捆扎好的一束束鲜花,早涣散败落了,她们挑出一枝、两枝捏在手里,继续“排演”准备下的节目。我做了观众,观赏老师教给她们的埋伏些微羌风楚韵的歌舞。大的刚上三年级,是房东家闺女;小的五岁,身穿家常带襟小褂、宽脚小裤,正饶有兴趣地混杂在小姐姐其间,认真观察小姐姐们的招势,把动作学下来、做下去。小姑娘不是歌舞节目的正式队员,现操练、现表演,很多时候跟不上大女孩们的节奏,但从没有停下不唱,哪怕是停下一个动作不做,不介,她不以为自己多余,即使没跟上大家的步伐也没表现出难为情,从始到终保持和自信与否没关系的“我在这里表演唱歌跳舞”的感觉,一个节目又一个节目跟紧大姐姐往下演。

五岁的姑娘,是羌人,和小姐姐们一样是青衣羌人的后裔。她及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或者硬挤进去挪借出自己的位置、参加非正式演出中的正式表演。也许五岁的她最爱见那个夜晚下雨,她在屋檐下一米宽的地带或者一楼门庭唱歌跳舞甚是欢喜。欢腾到九点半钟,女房东出来清扫门庭,女孩们嘻嘻哈哈协助收拾了“台面”各回各家,五岁的女娃腼腆地回应我“再见”。房东家的女孩领我去看她、她妈妈和外婆住的屋,在我隔壁。

这是一栋三层木板楼,羌人的家庭旅店。我住二楼把角一间小屋。我开灯前,先打开一扇窗,用一个本子驱逐蚊虫部队,木板那边刚在楼门口唱歌跳舞的大女孩失笑,“嘎嘎”不止。我说,姑娘,家里有蚊香吗,支援一片?嘭嘭拍门递进一片蚊香。我刚插上电,电蚊香刚要开展工作,电停了。全楼停电。女房东说是全村停电。她也不知何时通电。我借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的亮,匆匆洗漱一下。手电光罩里百十几只大大小小的蛾虫活跃地飞行,偶尔撞击到我,露在外面的皮肤全被荣幸光顾,肿胀成丘陵那样的面貌。我招蚊子,形势不容乐观。地面和四块木板墙壁蛾虫星罗棋布停航待飞,我赶紧上床囫囵身躺下。

四点半闹铃响了,我起身收拾,准备赶到昨晚用餐的一公里外的旅店和大家会合,六点钟出发。可手电竟然不给照亮。它停电了。我再次记住带一块电池的教训,待到用时方恨少。即使带一百次有可能一次没用也该带上。屋里没有一星亮光,手机未能充电,此时也发出缺电警告。我拉开布帘,外面黝黑,忙把遮不严实的窗帘重新拉上。飞行的蛾虫醒来,顶撞玻璃表示它们的存在。蛾蚊身后的黑,的确没有办法忽略。

问题是隔壁的小姑娘也醒了,笑了两声。我低声说,还早呢,睡觉。她“哧哧哧”笑,你不敢走。我确实不敢出门,正愁肠百结。小姑娘说,喊你朋友帮下。脑子里过了一遍,喊谁?不能,不能行。小姑娘说,我起来。不要起来,睡你的觉。她说,我给你开大门。

北京的三位今早提前离开,我们分别住在不同的羌人家庭旅店。

想起四川作家沈荣均住一楼,请他帮忙带我走这段夜路?

小女孩帮我打开一楼门锁——她喊,哎,外面有雨。

我说,没关系。谢谢姑娘,接着睡觉吧,做个好梦。

沈荣均把我送到约定地点。

有机会还来复兴村,没待够,没看够。我发现,我惦记复兴村。

原载2015年第3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