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小小的雨水,轻易地被墨染黑,面目全非的它没有去怪墨的污浊,而是检讨自己不够广博,于是它一天天地充实自己,渐渐地,人们发现就算研尽天下的墨,也不能改变它的清澈,便给它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海。
……
真的要如师父所说的那样才能成仙吗?
最起码师兄脩不这么认为,脩不仅是师父赤脚大仙的弟子,还是水神共工的儿子,身份不可谓不高贵,可阿蛮对脩的真实身份十分怀疑,谁让他每次见到对方时,师兄脩要么是挽着袖子在蟠桃园修剪枝桠,要么是小心翼翼地为酣睡中的句芒梳理羽毛,要么是在因为救活了一只蚂蚁而手舞足蹈。
当阿蛮向他询问如何成仙时,脩正在人界教导人类插秧,他用布满泥泞的手托着下巴,含笑望着眼前劳作的人们,说:“先修心”
阿蛮看着师兄那件又脏又湿的雪影幻月袍,问:“先修心?”
“对,若不修心,纵你双眼睁得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到,双耳再清阔,也是什么都听不到。
“我不是什么也看不到,比如师兄你那被汗水浸湿布满污泥的袍子。”
“可我看到的是生命。”
“生命?”
“虽然我弄脏了袍子,可插下的苗会茁壮成长,不久后会长出饱满的水稻,人类可以靠它生生不息,阿蛮,你自己以为看到了一切,其实你什么也没看到,因为看东西除了要用眼睛,更要用心去看,那样你才能看穿虚幻的表面,直达最里面的真实。”
“修心能使我更快成为一名仙人,成仙后我便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只是…这算不算是魔?”阿蛮问。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原来我追求的是强大的力量。”
“这么说,那我岂非也是魔。”
“为什么这么说?”换到阿蛮不解地问。
“因为我的手能杀人。”
“杀人?”
“可我偏用它来插秧。”
“师兄,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用心听。”
“师兄是在告诉我,力量本无好坏,关键看人怎么利用。”
“对,人不是能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是什么对才做什么。”
“这是否就是魔和仙的区别。”
“不全是,魔是想得到一切,而仙则是什么也不想得到,可现实是你越是想得到一切,其实什么也得不到,而当你什么也不想得到时,你便已得到一切。”
“师兄,你嘴角有脏东西。”
“哦,应该是刚才劳作时沾上的。”
“是污泥吗?”
“不是,是牛粪。”
“……”
后来有一次,师父赤脚大仙喝得酩酊大醉,阿蛮从师父口中得知,师兄脩是共工与一个凡人所生,共工将他抛弃在了凡间,不过还是照顾了他,让他做了一个部落首领的儿子,日后注定会继承首领之位,可他身为部落首领的名义上的父亲刚一去世,便是有一属下叛变,将他乱棍赶出部落。
共工听闻此事,下凡找到了脩,此时脩身上的伤还没好,那一日狂风暴雨,伤势未愈的他正在为几只雏鸟遮风挡雨,无情的雨拍打着他的伤口,而师兄脩则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叽叽喳喳的雏鸟,脸上是恬淡的微笑。
“它们活不了多久。”共工看了师兄脩和那几只雏鸟一眼。
“我们所以为的短暂,但却是它们漫长的一生。”师兄脩抬头。
“你的首领位置被别人抢了,为什么不去报仇?”
“不为什么。”
“懦弱!”
“我不觉得敢于报仇便是勇敢。”
“我看你只是没有能力报仇。”
“不,不是…”师兄脩淡然摇了摇头,可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因为共工在刚才的一刹那,带他到了他的部落,脩含笑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说:“你看,这就是我不报仇的原因,张爷爷每天还可以继续晒太阳,大家的食物比以前更丰盛,这里比以前,多了欢喜,少了忧愁,大家过的很好,我又何必报仇。”
可共工全然不听他的,手指一动,部落中所有的战士都到了脩面前,每个战士都被仙力所束缚住。
共工问:“你想杀哪个?”
“我哪个都不想杀。”
“但我很想把他们都杀死!”共工愤怒了,自己的儿子被这些士兵乱棍赶出,他岂能忍得了这些。
“可我不想他们死一个人。”
“你可以救他们。”
“怎么救?”
共工抽出一把刀,说:”割一刀,救一人。“
共工完全是在开玩笑,可面前瘦弱的少年,却是无比坚毅地捡起了刀,手没有一点颤抖,然后数了下眼前的人数,有多少人,他便得割多少刀,可他数数的样子,就像在数豆子一般,然后他转身到共工面前,一刀刀刮落,那是无法想象的痛,可脩死死忍着,额头上的汗珠如雨而下,本就瘦弱的他,不过几刀,便见白骨。
少年的身体在颤抖,疼得颤抖,可他持刀的手却始终未停。
但很快晕倒在地,共工听到他在呢喃:“不,刀数还不够,我不可以死。”
“我不会让你死,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你成仙。”
“成仙?成仙又能如何?”
“成仙可以长生。”
“长生?什么是长生?”脩问。
什么是长生?这样的问题还要问吗?回忆到这里的阿蛮一滞,不过这跟他无关,因为他现在连仙都不是。
听从师兄脩的建议,阿蛮决定孤身一人游历三界,去多看看,多听听,最重要的是多想想。
他在长留山住了十年,陪着少昊一齐察看西沉的太阳反射到东方的光芒是否正常;他在黄帝的一座叫悬圃的花园住了十年,陪天神英招讨论花开花落;他在东海边上坐了十年,看着精卫思索着她填海的意义。
不过还未等真正开悟,阿蛮却觉得有必要回去一趟了。
因为师兄脩出事了,为了完全不相干的人。
玉帝的妹妹瑶姬仙子与凡人私通,被镇压在桃山之下,从此与丈夫和孩子再无联系,而长大后的杨戬一心想要救母,也不知脩从哪里知道了杨戬的事,竟是连夜为他炼制了开山神斧,还有那三尖两刃刀和银弹金弓,杨戬凭借着这些仙器,把桃山劈开,与天兵天将一战,震惊三界。
可师兄脩却被关进了天牢,在赤脚大仙的求情下,死罪虽免,却是要被禁闭万年。
阿蛮站在夹杂着雷电的混沌牢笼外,里面是披头散发的脩,儿臂粗细的七彩雷电,一次次贯穿他的身体,阿蛮歇斯底里地问:“师兄,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因为我觉得那样做是对的。”脩的语气依然那么平静,波澜不惊。
“可别人都说那是错的。”
“做这件事的是我,为什么相信别人说那是错的,而不相信自己认为的对?”
“可连东皇太一都说那是错的。”
“东皇太一也不是我。”
“只是…师兄,这可是一万年啊,你该多么痛苦。”
“我为什么会痛苦?”
“你被锁在这囚笼里,又怎会不痛苦。”
“它虽禁锢了我,但只是锁住了我的肉身,我的心它却关不住,你看到我人在你面前,可知我的心离你很远,正逍遥自在,在外面的人身体虽然未被禁锢,许多人的心却早已被锁进了囚笼,跟他们相比,我要快活不知多少倍。”
一万年的时间真的太久,久到铁树不知道开了多少次花,久到阿蛮终于成了一个小仙,久到阿蛮快忘了脩的模样,有时候阿蛮会想,师兄的样子虽然没有变,可也许早已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师兄,无情的岁月,能够腐蚀掉一切你以为能亘古存在的东西,所谓的长生,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这一想法很快消失了,那是在一场仙界与魔界的战争中,受埋伏的仙兵溃不成军,作为被围困的小小仙兵中的一员,阿蛮知道他们这些小角色已经被抛弃,却偏偏有那么一个人,挣脱那些逃得最快的上仙,那所谓“保存实力,来日再战”的劝阻,疯子一般冲过来。
四面八方回荡着他的声音:如果一生要在不断放弃中苟活,那我宁愿在这里结束我的生命!
阿蛮望着滚滚流云中疾驰而来的师兄脩,笑了。
原来仙和仙是不同的,就像仙和魔一样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