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春雨如油。
京郊城外的乡间小路。路是红泥路,碎碎地铺了层石子,再压了一层横纹的青石板。一场小雨过去,土路也不扬灰了,石板路透出素淡清雅的青色,透着沁人心脾的清爽。
路的一边是青油油的菜田,风一吹青浪浮动,早晨氤氲的朝气似云如雾被青色的油浪推着,一层一层往人跟前儿赶,泥土里头混着醇厚的甜甜菜香扑面而来,加之水洗碧空,东方的朝阳赶着热闹往上爬,泛出金色的暖光,晨景如画,引得不少行人驻足。
另外一边儿鱼塘如镜,微澜的水面倒映着暖意天光,明晃晃铺出老远去。水天倒映的印象里偶有只鸟儿飞过,或孤声长鸣、或展翅独立。早起的渔夫们撑了舟筏,兴致萌起,水色天光里扣着弦唱上两句,趁得这京都的晨景若人间仙境一般。
有特地起了大早前来观晨景的才子佳人们,紧着迷蒙璇旎的景色亟不可待地吟诗作词,趁着雾散前风雅一把。
在这素淡如水的乡间晨色里,出现了一抹亮眼的新绿。行人纷纷回头观望,远远的石板路上,来了一个小美人儿,撑着把描画的油纸伞,坐着一匹小毛驴,慢慢悠悠地往前走。这姑娘生的水灵,看着特别合这水乡的晨景,一身的新绿长裙映着肤白如雪,粉盈盈透着娇美俏丽。姑娘的身前还坐着个小娃娃,身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生得粉嘟嘟圆滚滚,一双眼睛东张西望,想找找附近有没有食座,想吃早茶呢。
来的,可不正是顾清凌和秦景石么!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大大的“茶”招子,秦景石抬手一指,“那里!”这一说话,露出还没长好的门牙来,滋溜溜的还漏着风,煞是可爱。看的旁边儿好几个姑娘都急红了眼,真想扑上去咬一口!
顾清凌轻轻的笑,心说这小鬼心眼子不少,生的却一副乖宝宝模样,乍一看上去还真挺唬得住人!到了茶棚前头顾清凌跳下毛驴来,挑了个靠路边的位子坐下。伙计就赶紧来招待,见是个漂亮姑娘带个可爱的奶娃娃,声音不自觉就放软了些,“姑娘和小少爷是赶路啊?想吃什么?”
秦景石不紧不慢地从小毛驴背上爬起来,跟伙计要了两碗豆花和几个白面馒头,顺便还要了根胡萝卜去喂那头小毛驴。伙计瞅着这小孩儿做事情有条有理,还不爱说笑,跟个小大人儿似地,不觉就愈发觉得他讨人欢喜。
顾清凌晨将雨伞收起来靠在桌腿边,低着头也笑,怪不得秦化那么放心叫自己送他来京城,就是没有自己,这小鬼就是徒步肯定也能硬生生走到京城来。
伙计快手快脚地将两人的吃食送了上来,还送了一碟自家腌的醋萝卜。两个人都不是急性子的人,且这里风景又别致有趣,互看了一眼,顾清凌翘着手指捏筷子,挑着醋萝卜就馒头,和秦景石两个人悠哉悠哉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路上的行人渐渐就多了。京城一带向来商贾云集,趁早做买卖的生意人都风急火燎人,等到雨一停、太阳一出,雾笼烟罩的幻境也就散了,留下的只有热闹和富庶。
茶棚渐渐客满,就顾清凌这一桌还有两个空位。
“啪”一声,一把折扇拍在了桌子上,就在顾清凌眼皮子底下。
这扇子粗粗一看,与一般书生用的扇子并无二样,仔细一看却另有乾坤。玉色的扇骨乃龙穴石髓炼成,墨色的扇面是罕有的琉璃丝所制,上头用金线描了边,细细的苏绣织法暗绣了幅听涛图在上面。内行的却都知道,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宝扇。普通的书生自然是不会用这等出世的扇子来装饰风雅。
顾清凌抬眼打量,面前坐了个文文弱弱的年轻人,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身穿青色的儒生袍子,头上绾着纶巾,长的挺端正,就是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病恹恹的样子。书生见她抬头,略微朝她一笑,叫伙计,“四笼包子一碗面!”
顾清凌明显地感觉到了四周一片倒抽气的声音,实在是这书生相貌出众,叫人不能不忽视他,且一坐下来就叫了这么些吃的,顾清凌忍不住暗暗嘟囔了一句——饭桶呀!
顾清凌揪下一小口馒头就醋萝卜吃,瞅见书生腰间半藏半露的一块墨玉令牌,心下微突,心说不是这么巧吧?抬头,就见秦景石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瞅了那书生一眼,回头见顾清凌看他,便抹抹嘴道:“我吃饱了。”
顾清凌撇撇嘴,这小孩儿,一点都不可爱。
书生轻轻提了桌子上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儿洗手,状似不经意又瞅了顾清凌一眼,见她没接话,就笑,“小孩儿,我请你吃笼水晶包子,你告诉我姐姐叫什么名字,可好?”
顾清凌一愣,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病恹恹、娘娘腔,果真是个流、氓!眉头一挑正想回他两句,冷不防秦景石的奶娃娃腔调脆生生地道:“什么姐姐?这是我娘。”
“咳!”顾清凌一口馒头呛在喉咙里差点没断气,赶紧倒了杯茶往下顺。
书生嘴角微挑,倒是没再说话,只是一双桃花眼来来回回地打量着顾清凌,带着那么股子轻佻,呕的顾清凌真想一拳打过去砸掉他两颗大门牙,细细的眉毛一拧,“淫、贼!再看挖掉你的眼睛!”
书生张了张嘴有些吃惊,没料到这姑娘伶牙俐齿上来就给他安了个大大的名号,周围桌子上的食客都捂着嘴儿偷笑。
这边正僵持着还没缓过劲儿来,又有人来了,两个人。在茶棚子前头一站,见没位子正犹豫,伙计赶紧往里招呼,“客官,里边儿请!”
于是,一个人坐到了顾清凌和风流书生的手边儿上,另一个人站在他身后。
顾清凌就听到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说,“一碗粥,两个花卷。”声音虽然发闷,却能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与平常女子的声音较清凌些。顾清凌觉得声音好听,就抬起头看,却吓了一跳。
坐在她旁边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正好也打量顾清凌呢。顾清凌猜他有些身份,穿着讲究,举止优雅,带着那么几分娇生惯养的贵气。不过,惹顾清凌注意的并非眼前这贵公子,而是站在他身后的人。
是个穿着紫褚色衣裳的女子,该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位。
她站在贵公子身后,像是随从或是护卫。叫顾清凌吓了一跳的,是这姑娘脸上的疤痕。从左边额头到右边脸耳朵下头,有道长长的伤疤,像是烧伤或者是烫伤,初看挺有几分吓人。顾清凌下意识扭头看秦景石,到底还是小孩子,明显是吓到了,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着茶杯一动不动。
顾清凌伸手去把他抱到自己身边坐下,小孩儿别扭了一下,倒是没再乱动。
紫衣姑娘看了他们一眼,没做声。
等茶水上来,紫衣姑娘拿出银针小心地试了试,没问题才给那贵公子放在眼前。又给他洗了杯子倒上茶,仍旧站在他身后。
那“风流”书生正吃第二笼包子呢,瞧见这情形,不冷不热来了句,“有手有脚一个男人家,却还要姑娘伺候。”
顾清凌嘴角不自觉挑一挑——会吵架么?低头喝茶,正好和秦景石对上眼,小孩儿圆滚滚的眼睛里头也泛着几分好奇,俩人瞧见对方的表情,忍不住嘴角又上扬几分。
贵公子单手托着下巴,慢条斯理地反问,“病书生云不患,为什么跑到京都来了?”
“咳咳。。。。。。”
一听到“云不患”这名字,顾清凌被噎住了,伸手捶胸口。
贵公子伸手给她倒了杯茶,递到眼前。顾清凌伸手接了,余光瞥见那紫衣姑娘似乎又看了自己一眼。
“我来捉拿文在修。”云不患回了一声。
顾清凌原本放下杯子就想走了,可一听到“文在修”三字,秦景石伸出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俩人于是又坐着不动了——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文在修?
“文在修是我穆王府的客人。百鬼门新近将总舵迁到了京都,宅子还没打理好,他这月余都住在我穆王府,整日里都在金陵河的画舫上头逍遥自在,不知道犯了什么江湖规矩,要云公子大老远来拿人?”
顾清凌心里啧啧两声,心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竟然在这儿碰上这穆王府的世子朱樘。
“文在修那淫、贼罪无可恕,我要抓他回仙桃山给我师妹谢罪!”
“淫、贼?”
顾清凌没忍住,一句话冒了出来,朱樘和云不患都朝她看过来。
顾清凌赶紧低头喝茶。
秦景石左右看了看桌子上的几人,抬头就问,“是像这个人一样的淫、贼?”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偏不倚,正指着方才试图调戏顾清凌的云不患。
朱樘憋笑,云不患厚着脸皮,“那可是个淫人妻女不眨眼的大淫、贼!”说罢问朱樘,“传说奉贤山庄庄主秦化一夜之间暴病身亡,他身为秦化的义兄,居然还在京都吃喝玩乐?!”
朱樘喝了口茶,也未反驳,只道:“奉贤山庄是钦定的皇商,凡是跟朝廷扯上关系的事情他从不参与,且他与秦化早就没了往来,关系已经淡薄。他虽风流却不下流,断不是什么淫、贼,云公子可要查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
“冤枉?”
云不患一听“冤枉”这俩字,忽然就拉下了脸来。原本还热情如火的,忽然间就变得皮笑肉不笑,阴恻恻地开口,“难道阁下觉得我是那种空口白舌、含血喷人、是非不分,连我师妹的清白都可以拿来讲笑的无能之辈?”
顾清凌和朱樘都捧着杯子目瞪口呆地看他——这书生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啊?
最后,秦景石呼噜呼噜喝了口热茶,众人才回过神来。
朱樘低头喝茶,人都说这病书生云不患身有异疾,时不时就性情大变,原来是真的。
顾清凌已经知道了文在修就在金陵河的画舫上,既然云不患这瘟神都在找他,自己还是赶紧去将小孩儿交给他,然后离得越远越好。想罢,放下几个铜板,带着秦景石准备起身离去。
顾清凌刚牵了小毛驴将秦景石抱上去,就听到云不患又问朱樘,“甲骨龙图在文在修手上么?”
朱樘赶忙一耸肩膀,“这我可不知道。”
顾清凌不自觉顿了一下,但未免引起怀疑,还是不动声色地牵着小毛驴走了。云不患和朱樘还在说话,似乎都没注意。唯独那紫衣姑娘,又看了顾清凌一眼。
等顾清凌和秦景石走远了,云不患问朱樘,“你认识刚刚那位姑娘?”
朱樘略一笑,“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若见过必定会记得。”
云不患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觉得她有些面熟,在哪儿见过呢?”
云不患不知道顾清凌,顾清凌可知道他,且两人还大有渊源。
顾清凌的爹顾天一,二十年江湖上有名的大魔头。顾清凌的娘有一日寻到了观澜山的山脚底下,说是他害死了坨头岭的同门,要他抵命。顾天一那会儿已经四十来岁了,见是一个小姑娘,也不欲为难她。不想这姑娘倒是个牛脾气,住在观澜山就不走了,全天侯地跟在顾天一屁股后头,说是要揪出他的狐狸尾巴以示天下。这一来二去,所谓的监视就慢慢变了味道,好在后来误会也解释清楚,害她同门的另有其人,顾天一还很仗义地帮她报了仇。按理说,仇已经报了,姑娘要下山了,可整个魔山都看出来姑娘对掌门有意思,一个个都紧着撮合。魔山上是什么人啊?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顾天一终究被强押进了洞房。顾清凌的娘生了她之后就去世了。顾清凌生下来就被顾天一当成宝捧在手心里头,整个魔山都是这小丫头说了算,全山的魔头们也都娇惯着她,成了副无法无天的性子。她娘在坨头岭上还有个表妹云如意,听闻她娘的死讯之后,就一口认定是顾天一强霸民女害死了她娘,最离谱的时候叉着腰站在观澜山底下骂了三天三夜。
顾天一却是能避则避,还叫顾清凌,“遇上就绕远点儿。”
顾清凌可就不干了,“怎么说也是亲戚。”
她爹撇嘴,“观澜山不和名门正派做亲戚。”
坨头岭现今的少主,正是云如意的儿子,云不患。
顾清凌没想到一入京都就碰上自己的表兄弟,但一想起他那个曾经骂了三天三夜嘴儿都不换气的娘,还是别相认了。另外,那云不患怎么好似有些不正常?一听到“冤枉”二字,怎么就变了个人?
边胡思乱想,边沿着金陵河的岸边走,河上画舫如织,文在修在哪艘船上呢?
见岸边有不少船家,顾清凌灵机一动,跑去问一个船工,“大叔,哪一艘是穆王府的船?”
几个船工同时伸手指着河心里一艘刷了红油漆的二层大船,“那艘!”
顾清凌带着秦景石跑上一座桥,仔细看那船,就见船正往自个儿的方向靠了过来。此时正有个白衣公子坐在船头,拿着个酒盅看风景。顾清凌皱了皱眉头,看样子挺温文尔雅的呀,怎么就落了个淫、贼的名头?
想罢,就问秦景石,“那个是你的义父不?”
秦景石顺着看了一眼,摇头,“没见过。”见顾清凌皱眉,又补了一句,“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顾清凌眨眨眼睛,也怪不得了,方才那朱樘不是说了么,文在修和秦化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再想想自己这么鲁莽地带秦景石来找他,万一他不念旧情,不肯收这孩子可怎么办?正思量着,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二子。”
顾清凌一惊,回头看。
一个拿着油纸伞的黑衣男子站在身后,正看她。这人二十多岁吧,高高瘦瘦,顾清凌确定自己之前不认识他,想了想,觉得这人应该不是在叫自己吧?于是顾清凌扭头继续往穆王府的船上看。
这会儿船已经快到岸了,顾清凌想着是叫他一声呢,还是等他下了船慢慢说?总不能孩子一丢就走人吧?
不料身后又有人叫了一句,“哎,二子!”
顾清凌回头,发现还是那人,“你叫我?”
“是啊。”
“我哪里二了?”
“你偷了我家的稀世宝贝,又拐了我家的孩子,还这么正大光明地跑到我眼皮子底下找逮,不是二子是什么?”那人背着手,河风一吹,发丝跟着风轻轻晃了晃,嘴角轻挑笑的有些邪气。
顾清凌正想着这人是谁,忽然就听到桥底下一声怒吼,“淫、贼!哪里跑?!”
一听嗓门,顾清凌就知道是云不患,本能地抱起秦景石转身就逃。巧的是,刚刚叫她“二子”那位,也跟着她一起跑。
顾清凌惊讶,那人也惊讶。
身后云不患拔腿狂追。
顾清凌正心急,那人却笑着跟她搭话,“这么巧,你也是淫、贼啊?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