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权衡西北两方敌人的轻重,决定首先击齐。二年正月,大败田荣于城阳。田荣遁逃,为人民所杀。项羽坑降卒。提兵北进,一路毁城放火,掳掠妇女。齐人怨叛。荣弟田横,收散兵,得数万人,复反城阳。项羽还战,竟相持不下。刘季乘齐楚相斗之际东进,降西魏王豹,虏殷王卬,为义帝发丧,率诸侯兵五十六万伐楚,遂入彭城。项羽以精兵三万人还战,汉军大溃,被挤落谷水和泗水死的据说有十余万人。再战灵璧东,汉军又溃,被挤落睢水死的据说也有十余万人,睢水几乎被死尸填塞了。楚军围了刘季三匝。适值大风从西北起,折树发屋,飞沙走石,阴霾蔽天,白昼昏黑。楚军逆着飓风,顿时散乱,刘季才得带了几十骑遁走。但项羽一去齐,田横复定齐地,立田荣子田广为王。刘季收聚散卒,又得萧何征调关中壮丁转运关中粮食来援,固守荥阳、成皋(并在今河南成皋县境,荥阳在东,成皋在西),军势复振。先是魏王豹于汉军败后,复叛归楚。汉使淮阴人韩信击之。九月,韩信俘魏王豹,定魏地。
此后战争的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尽汉三年九月。在这一阶段,汉正面大败,而侧面猛进。在正面,汉失荥阳、成皋。刘季先后从荥阳、成皋突围先遁。其出荥阳时,将军纪信假扮着他,从东门出,以诳楚军,他才得从西门逃走,纪信因此被烧杀。在侧面,韩信取赵。先是,张耳败走,投奔汉。刘季微时曾为张耳客,因善待之。及会诸侯兵伐楚,求助于赵,陈余以汉杀张耳为条件。刘季把一个貌似张耳的人杀了,拿首级送去,陈余才派兵相助。后来陈余闻得张耳未死,便绝汉。汉使韩信击赵,杀陈余。在这阶段,还有两件大事可纪。其一,楚将九江王英布先已离心,又受了汉所遣辩士的诱说,遂举九江降汉。英布旋被项羽击败,只身逃入汉,但项羽已失去一有力的臂助了。其二,项羽中了汉的反间计,对一向最得力的谋臣范增起了猜疑,范增愤而告退,归近彭城,疽发背死。
第二阶段尽汉四年九月。在这一阶段,韩信南下取齐,楚军援齐大败,韩信遂定齐地;而彭越(于田荣死后归汉)为汉守魏地,时出游兵断楚粮道,荥阳、成皋的楚军大窘;项羽抽军自领回击彭越,汉乘机收复成皋,并进围荥阳。项羽引兵还广武(在荥阳附近,荥泽与汜水之间)与汉相持数月。项羽以前方粮绌后方又受韩信的抄袭,想和汉决一死战,而汉按兵不出,只得与汉约和。约定楚汉中分天下,以鸿沟(在广武荥泽间)为界准,其东属楚,其西属汉;楚放还前所掳汉王之父及妻。约成,项羽便罢兵东归。
以下入最后阶级。初时刘季也打算罢兵西归,张良等力劝乘势灭楚。五年十月,汉追击项羽军于固陵(今河南淮阳县西北),大败之。刘季约韩信、彭越会师,而二人不至。先是韩信既定齐,自请立为齐王,刘季忍怒许之;彭越只拜魏相国。至是张良献计:韩信故乡在楚,指望做楚王;彭越据魏地亦指望做魏王;若能牺牲楚魏地的一部分,许与他们,他们必然效命。刘季依计,二人立即会师。十一月,汉遣别将渡淮围寿春,又诱降楚舒城守将,使以舒屠六。十二月,项羽至垓下(今安徽灵璧县东南),兵少食尽,汉军围之数重。项羽率八百余骑溃围而出,所当辟易;到了长江西岸的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浦)只剩下二十六骑。乌江渡口单摆着一只小船。乌江亭长请他立即下渡。说道:“江东虽小,也有几千里地,几十万人;现在只有这一只船,汉兵即使追来,也无法飞渡。”项羽说:“我当初领江东子弟八千,渡江西去,如今无一人归还,即使江东父老怜恤我,奉我为王,我也有何面目再见他们?他们即使不说话,难道我不问心有愧?”于是把所乘的骓马赏给了亭长,令他先走。自与从人步行,持短兵接战。他连接杀了几百人,身上受了十几处伤,然后拔剑自刎。
正月,汉王立韩信为楚王,领淮北,都下邳;立彭越为梁王,领魏地,都定陶。随后,诸侯向汉王上了一封献进书如下:
楚王韩信,韩王信,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故衡山王吴芮(项羽所立,旋废之),赵王张敖(汉立张耳为赵王,先是已死,其子敖嗣),燕王臧荼昧死再拜言:大王陛下,先时秦为无道,天下诛之,大王先得秦王,定关中,于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败继绝,以安万民,功盛德厚,又加惠于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号比拟无上下之分,大王功德之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上皇帝尊号。
刘季经过一番逊让之后,于二月即皇帝位于定陶附近的汜水之北。是月封吴芮为长沙王,领长沙、象郡、桂林、南海四郡;又封故粤王无诸(秦所废,后从诸侯伐秦)为闽粤王,领闽中地。初定都洛阳,五月迁都于长安。
刘季做了七年皇帝(前202~前195年)而死,庙号太祖高皇帝。
纯郡县制的重建
张荫麟
刘邦即帝位之初,除封了七个异姓的“诸侯王”外,又陆续封了一百三十多个功臣为“列侯”。汉朝的封君,主要的就是这诸侯王和列侯两级。在汉初,这两级的差异是很大的。第一,王国的境土“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这七个王国合起来就占了“天下”的一大半。但侯国却很少有大过一县的。刘邦序次功臣,以萧何为首,而萧何初受封为酂侯时,只食邑八千户;后来刘邦想起从前徭役咸阳时,萧何多送了二百钱的赆,又加封给他二千户;后来萧何做到相国,又加封五千户;合共才一万五千户。终汉之世,也绝少有超过四万户的列侯。第二,诸侯王除享受本国的租税和徭役外,又握着本国政权的大部分。王国的官制是和中央一样的。汉代的官制大抵抄袭秦朝。中央有丞相,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御史大夫,王国也有之;中央有太尉,王国则有中尉。王国的官吏,除丞相外,皆由诸侯王任免。但列侯在本“国”,只享受额定若干户的租税和徭役(譬如某列侯食五千户,而该国的民户超过此数,则余户的租税仍归中央),并没有统治权。他们有的住长安,有的在别处做官,多不在本国。侯国的“相”实际是中央所派地方官,和非封区里的县令或县长相等(汉制万户以上的县置令,万户以下的县置长。)他替列侯征收租税,却不臣属于列侯。在封君当中,朝廷所须防备的只有诸侯王,列侯在政治上是无足轻重的。
最初,诸侯王都是异姓的。异姓诸侯王的存在,并非刘邦所甘愿。不过他们在新朝成立之前都早已据地为王。假如刘邦灭项之后,不肯承认他们既得的地位,他们在自危之下,联合起来,和刘邦抵抗,刘邦能否做得成皇帝,还未可知。所以当刘邦向群臣询问自己所以成功的原因,就有人答道: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不过刘邦在未做皇帝之前,固能“与天下同利”;做了皇帝之后,就不然了。他在帝位未坐稳之前,不能把残余的割据势力一网打尽;在帝位既坐稳之后,却可以把他们各个击破。他最初所封诸王,除了仅有众二万五千户的长沙王外,后来都被他解决了。假如刘邦有意重振前朝的纯郡县制度,他很可以把异姓诸侯王的国土陆续收归中央。此时纯郡县制度恢复的主要障碍似乎只是心理的。秦行纯郡县制十五年而亡,周行“封建”享祀八百,这个当头的历史教训,使得刘邦和他的谋臣认“封建”制为天经地义。异姓的“诸侯王”逐渐为刘邦的兄弟子侄所替代,到后来,他立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不过汉初的“封建”制和周代的“封建”制,名目虽同,实则大异。在周代,邦畿和藩国都包涵着无数政长而兼地主的小封君;但在汉初,邦畿和藩国已郡县化了。而且后来朝廷对藩国的控制也严得多:藩国的兵符掌在朝廷所派的丞相手,诸王侯非得他的同意不能发兵。
在高帝看来,清一色的刘家天下比之宗室的异姓杂封的周朝,应当稳固得多了。但事实却不然。他死后不到二十年,中央对诸侯王国的驾驭,已成为问题。文帝初即位的六年间,济北王和淮南王先后叛变,虽然他们旋即被灭,但拥有五十余城的吴王濞又露出不臣的形迹。他收容中央和别国的逃犯,用为爪牙;又倚恃自己镕山为钱煮海为盐的富力,把国内的赋税免掉,以收买人心。适值吴太子入朝,和皇太子(即后日的景帝)赌博,争吵起来,给皇太子当场用博局格杀了,从此吴王濞称病不朝,一面加紧地“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文帝六年,聪明盖世的洛阳少年贾谊(时为梁王太傅)上了有名的《治安策》,认为时事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一(今本作可为流涕者三,据夏炘《贾谊政事疏考补》改),可为长太息者六”。其“可为痛哭者一”便是诸侯王的强大难制。他比喻道:“天下之势,方病大腫,一胫之大几如腰,一指之大几如股。”他开的医方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那就是说,分诸侯王的土地,以封他们的兄弟或子孙,这一来诸侯王的数目增多,势力却减少。后来文帝分齐国为六,淮南国为三,就是这政策一部分的实现。齐和淮南被分之前,颍川人晁错提出了一个更强硬的办法,就是把诸侯王土地的大部分削归中央。这个提议,宽仁的文帝没有理会,但他的儿子景帝继位后,便立即采用了。临到削及吴国,吴王濞便勾结胶东、胶西、济南、菑川(四国皆从齐分出)、楚、赵等和吴共七国,举兵作反。这一反却是汉朝政制的大转机:中央军在三个月内把乱事平定。景帝乘着战胜的余威,把藩国一切官吏的任免权收归朝廷,同时把藩国的官吏大加裁减,把它的丞相改名为相。经过这次的改革后,诸侯王名虽封君,实为食禄的闲员;藩国虽名封区,实则中央直辖的郡县了。往后二千余年中,所行的“封建制”多是如此。
景帝死,武帝继位,更双管齐下地去强干弱枝。他把贾谊的分化政策,极力推行。从此诸侯王剩余的经济特权也大大减缩,他们的食邑最多不过十余城,下至蕞尔的侯国,武帝也不肯放过,每借微罪把它们废掉。汉制,皇帝以八月在宗庙举行大祭,叫做“饮酎”,届时王侯要献金助祭,叫做“酎金”。武帝一朝,列侯因为酎金成色恶劣或斤两不够而失去爵位的,就有一百多人。
景武之际是汉代统治权集中到极的时期,也是国家的富力发展到极的时期。
秦代十五年间空前的工役和远征已弄到民穷财尽。接着八年的苦战(光算楚汉之争,就有“大战七十,小战四十”。)好比在羸瘵的身上更加剜戕。这还不够。高帝还定三秦的次年,关中闹了一场******,人民相食,死去大半。及至天下平定,回顾从前的名都大邑,多已半付蒿莱。它们的户口往往什去八九,高帝即位后二年,行过曲逆,登城眺望,极赞这县的壮伟,以为在所历的都邑中,只有洛阳可与相比,但一问户数,则秦时本有三万,乱后只余五千。这时不独一般人民无蓄积可言,连将相有的也只乘牛车,皇帝也无力置备纯一色的驷马。
好在此后六七十年间,国家大部分享着不断的和平,而当权的又大都是“黄老”的信徒,守着省事息民的政策。经这长期的培养,社会又从苏复而趋于繁荣。当武帝即位的初年,据同时史家司马迁的观察,“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计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政权集中,内患完全消灭;民力绰裕,财政又不成问题;这正是大有为之时。恰好武帝是个大有为之主。
汉代大一统政治下之政治学说
李源澄
一、引言
吾国真正的大一统政治,不能不说是秦开其端,而汉完成之,故秦、汉的历史,自其表言之,固一嬴一刘,以此代彼;自其里言之,只能算是一个时期,其共同势力者,皆所以造建大一统之时代与奠定大一统之时代而已。汉朝之儒者,固然不愿承继秦朝,而以秦为闰位,但汉承袭秦朝之制度,汉儒亦不能讳言,尽管有许多人在反对秦朝,实际上不过是对秦朝加以修正,或者是秦朝短祚所未曾注意到的事情,汉人来一一完成之。秦、汉之际无论在政治或社会方面,无疑的是一种巨大的变动,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班固都是这样看法,特汉儒以秦为变古破坏圣人的法制,与我们今日的看法稍有不同而已。
在一种巨变之下,必有许多问题产生。一方是对过去事件的处理,一方是对将来的要求,若能予以圆满解决,即能完成此重大之使命,否则即以武力勉强作成,亦必归于崩溃,秦之短祚,不能不说是对此应付不得其宜,汉之为汉,能传至数百年之久者,实有其所以然,而非侥幸所致也。所以在此新时代中,不仅要注意当时的事变,更应当注意此新时代下面的新学说,尤其是指导当时政治社会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