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科举制度的不断完善,贵族和门阀势力再也不复当年的风采,知识分子出身的官僚开始主宰中华帝国的政治舞台。宋,就是他们的时代。他们创造了中华帝国最为辉煌的时代,但可惜的是,他们却突破不了中华帝国的极限。
一、不想再短命
五代十国的大乱深深地震撼着宋帝国的统治者。一系列问题,摆在了宋太祖赵匡胤的面前。怎么避免成为五代后的第六个短命王朝呢?赵匡胤兄弟采取了两个方面的措施。一是消灭其他政权,彻底统一天下。二是削弱各级官僚的权力。
我们先谈第一条,消灭其他政权,彻底统一天下。
无论是雇佣兵还是职业官僚,他之所以不忠心,是因为他有其他的选择,不为你这个政权卖命,他还可以为其他的政权卖命。一旦统一了天下,将其他的政权统统消灭,选择就少了,忠诚度也就会提高。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宋太祖的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耶?”宋太祖知道,让其他的政权存在,即使这些政权都表示臣服,仍然有极大的威胁。因此,无论是对后蜀孟氏、南北两汉这样公开对抗宋帝国的地方政权,还是南平高氏、南唐李氏、吴越、闽越这样表示臣服的地方政权,宋太祖的态度都是一样的。必须消灭,区别仅在于怎么消灭。
先打谁,后打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战略问题。宋太祖和周世宗采用了不同的战略。周世宗,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皇帝。他也是要一统天下的。他手下的大臣王朴建议采用先易后难、先南后北的战略。周世宗最初采纳了这一建议,对后蜀和南唐发动了进攻。但是,周世宗在执行这个战略时并不彻底。他伐蜀,夺取了秦(今甘肃秦安北)、阶(今武都东)、成(今成县)、凤(今陕西凤县)四州,但并没有直捣后蜀的老巢,一举灭蜀。他伐南唐,夺取了江北的大片领土,但也没有渡江灭南唐。他在取得了南征的一系列重大胜利之后,中止了先南后北的战略,掉转枪头,与北方的辽国干上了。
宋太祖则没有将主要精力放在北边,对北部的辽国、北汉,宋帝国以防为主,不轻易挑起战端。宋帝国的主要精力放在南征上。从公元963年到公元976年,宋太祖先后灭掉了南平、后蜀、南汉、南唐。宋太宗继位后,又迫使闽越和吴越献出国土归降。直到这时,宋帝国才将矛头指向北汉。
对宋太祖的这个战略,有些人是很有意见的。说这一策略导致无法收复燕云十六州,给游牧民族南侵打开了方便之门。比如白盾先生就说:“他和柴荣不同的是没有把与辽国争衡,恢复石敬瑭出卖的燕云十六州作为首要战略目标,而是着手削平南方的割据小国,表现出一种勇于对内而怯于对外的弱点。”
我觉得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其一,避实击虚,是一种高明的战略。当时以北宋的实力,能够一举灭辽吗?以西汉武帝时期实力如此之强大,和匈奴连年征战的结果也不过是个杀敌一万、自损八千,两败俱伤。就北宋当时那些底子,和辽国争衡,其最好的结果恐怕也就是打个平手。
其二,地理形势固然重要,但不要忘记战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吴起曾说过的一句话:“在德不在险。”
事实上,北宋对燕云十六州志在必得,从赵匡胤兄弟一直到宋徽宗,一直就没忘过这点儿事。早在宋太祖灭掉后蜀之时,北宋就建立了专门为夺回燕云十六州的仓库,称之为“封桩”。宋太祖说:“石晋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独陷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四五百万,遣使谋于彼,傥肯以地归我,则以此酬之,不然我以二十匹绢购一胡人首,彼精兵不过十万,止费二百万匹绢,则虏尽矣!”太宗时期,更是几次大举伐辽,双方打得热火朝天。直到徽宗时,辽国对北宋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可言,而北宋的决策层却还不忘夺回幽燕,下了一手联金灭辽的臭棋。结果,燕云十六州没夺回来,反而引狼入室。这些是后话,暂时不提。
有人对于先南后北的战略持反对意见,也有人对于灭北汉持反对意见。台湾著名的历史学家陈致平先生就说:“许多军政上的措施,宋太宗与太祖也有很大的出入。譬如宋太祖的国防政策是于西北保留北汉,屯置重兵,而不轻启边衅,一方面从事积蓄,储备国力,以守为攻。太宗即位后首置内藏库,将封桩库归入内藏,不另行储备。继之大举北伐,倾全国之力,将北汉灭掉。又继之讨伐契丹,而有高梁河之败。从此契丹入寇不已,西北方夏人的边衅又起,国力未充而外患频仍。国家方臻统一,已开始了竭蹶的现象。”甚至说:“北汉虽平,海内虽然统一,但宋人从此与契丹接壤,北方之边患乃起。”竟将宋灭北汉之役当做宋帝国北部边疆外患的开端。
我个人是不同意这个观点的。
其一,统一天下是巩固政权的必要措施。北汉并不是一个边陲小国,其所在地的核心是北方重镇太原。既然北汉是辽国的保护国,那么辽军就完全可能借道从太原出兵伐宋。如此一来,洛阳、开封、长安、邯郸、大名府等重镇都会立即受到威胁。可见,北汉就像一根毒刺一样钉在宋帝国的胸膛上。威胁太大,非除掉不可。在宋太祖时,不是不想除掉这根毒刺,是能力不足。他几次围攻太原,都没能攻下。到宋太宗时,国力进一步增强,所以才能一举灭掉北汉。
其二,灭北汉与宋辽大规模开战是两回事。辽宋之间的大规模作战,应该是北宋试图夺回幽燕之地的结果。当宋太宗大举伐北汉时,辽国确实出动了军队进行救援,被宋将郭进击败。但是,这次救援行动,应该说与之前的历次宋辽交兵并无区别。宋太祖伐北汉时,辽国也曾出动军队前来帮自己的小兄弟,结果也是被击退。双方并未因此大打出手。为什么这一次宋辽之战就一发不可收拾呢?原因主要是宋太宗得陇望蜀,想一鼓作气收复整个幽燕地区。这个举动与灭北汉不同,它侵犯了辽国的核心利益。我们试想,如果宋太宗在灭掉北汉之后,不是大举伐辽,而是派使臣与辽国展开谈判,划定两国边界,那么整个局面可能就大不一样了。是否能够象宋太祖所想象的那样,用钱把幽燕地区买回来,那倒不一定,但是,至少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和平的局面。
即使幽燕地区是北方的一道重要屏障,但宋帝国为什么一定要用战争来夺取呢?或者,既然夺取幽燕地区是为了防止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那么为什么不能通过与辽帝国进行和谈而达到这一目的呢?事实上,虽然辽帝国始终控制着幽燕地区,但在澶渊之盟后直至北宋末年,辽国都没有大规模入侵中原。这就足以说明辽宋两国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所以说,对外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如果可以通过外交手段达到目的,那么应该优先用外交手段。
我们再来看第二条,削弱各级官僚的权力。
几乎所有的历史书都说北宋加强了中央集权或者皇权。其实,与其说是加强了中央集权或皇权,还不如说是削弱了除皇帝以外所有政府成员的权力。采用的方式很简单,一是分解职权,二是削弱实力。
我们先谈分解职权。
一是从管辖的地域范围上分解,收取州治。过去一个节度使往往统辖几个州,将辖区内的军事、行政、财政、司法等大权集于一身。宋太祖下诏各节度使除了直辖的州郡之外,所领其他的郡一律由中央派官员治理。
二是从管理职责上分解,增设官员。如果说前面的收取州治,只是针对节度使,那么增设官员则不仅是针对地方大员,而是对所有政府官员进行了分权。在中央,宰相之下添设参知政事,并把五代时期临时性的枢密使和三司使等官职变成永久性的。在地方上,增设了路这一级,设了转运使、提点刑狱等官,州府设置通判一职,管理军民政事,一切事务都可以不经州郡长官直接向中央汇报。
不但如此,宋帝国还创造性地造出了一个官名与实际职务分离的制度。有官衔不一定有职务,有官衔的人多,真正办事的人少。等于说给官僚集团搞了一个替补阵容,上场比赛的只是部分队员,还有一大帮替补在下面坐着呢。官员一多,每个官员个人的力量就很有限了,而且官员内部的竞争也激烈起来,没上场的,争着有上场的机会;上场的不但想往上爬,还得提防着别被人替换下来。一来大家都忙着相互竞争呢。二来这么多人相互监督,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还有心思打皇帝的主意?于是,皇权巩固了。
这一招推行下来的结果是,宋初内外官员只有三五千员,到宋真宗景德年间(1004-1007)政府官员就已有一万多人了。又过了五十年,到宋仁宗皇祐年间(1049-1054),政府官员的人数又翻了一番,达到了两万多人。
通过分解官员的职权,每个官员手中的权力都不会特别大,而且还相互牵制,因此就不足以威胁皇权。但是对于高层军官的军事指挥权而言,光分解还不行,万一他们勾结起来怎么办?所以,还得削弱其实力。削弱的办法有两个:一是用不合适的人,二是不给所需的客观条件。
我们先看什么叫用不合适的人。
一是用那些没有能力、没有资历的人。原先作为中央最重要的军事力量,禁军的统帅一般都由重臣名将担任。但是,到北宋之后,这种局面发生了很大变化。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像石守信、高怀德、慕容延钊等名将都靠边站了,任命的是一些当时名气、地位较低的将领担任三衙的长官,各分管一部分军队。虽然说我们不能完全凭借名气来看一个人的能力,但是像石守信、高怀德等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名将,能力是不用怀疑的。比如石守信就是后周世宗麾下的一员猛将。954年,后周抗击北汉的高平之战,石守信因为战功升任亲卫左第一军都指挥使。两年后,他又跟随周世宗征伐南唐,而且担任先锋,参与六合等地战役,也立下了大功。这样的人,能力太强、功劳太大、名望太高,宋太祖不敢用。
二是用专业不对口的人,用文官来管军事,外行领导内行。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打仗的事,不是一介书生能搞定的。特别是一些重大的战略问题,必须有很深的军事造诣才能胜任。但是,从宋太祖开始大宋帝国就一直用文官担任枢密院的首长,不但掌管打不打,还掌管如何打。也就是说,大宋帝国的总参谋部是由一帮文人组成的。这个制度在宋太祖、宋太宗那时恐怕还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这哥俩都是行伍出身,本人就能指挥打仗。特别是宋太祖,他本人在后周时就是有名的军事指挥官。所以,他们可以在后方制订作战计划,交枢密院发布。但是,他们的后代就不行了。生长在深宫之中的皇帝,恐怕连打仗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整个决策层,没有会打仗的,国家的军事力量怎么能够得到保障?
用不合适的人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不给所需的客观条件。
一个将领要有实力,那么必须有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一支军队要想有战斗力,一是必须经过严格的训练,二是必须上下同心。自从宋太祖制定禁军更戍法以后,军队就经常调动。造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情况。一支球队经常换主教练,这支球队的战斗力当然就不会太强。在军队中也一样。不同的将领带兵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训练方法差别很大,个人作风也差别很大。
举几个例子。西汉时期飞将军李广,在军队里生活非常朴实,能够与士兵同甘共苦,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和士兵打成一片。但是,有一条不好,跟着他打仗,得到的战利品很少。西汉另一位名将霍去病就与他完全相反,根本不会在乎手下士卒的疾苦。吃的是专门制作的美味佳肴,还喜欢召集手下亲信搞些娱乐活动,比如踢场足球之类的。据说,有一次出征回来的时候,有的士兵因饥渴而死,而霍去病自己还有吃不完而烂掉、丢弃的美食。不过,跟着霍去病打仗,往往能有很丰厚的战利品。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些跟着李广的兵,再跟着霍去病出征,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尽心尽力;反过来,跟惯了霍去病的士兵,跟着李广恐怕也会报怨不能建功立业。
再比如,岳飞打仗,好野战;诸葛亮打仗,特别在乎阵形,善于打阵地战。那么,习惯跟着岳飞打野战的军队,能不能严守诸葛亮所定的八阵图;反过来,跟着诸葛亮打阵地战的士兵,也不可能熟悉野战的战法。经常把军队调来调去,造成的结果,从表面上看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但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训练不系统、上下不齐心。
当然,宋太祖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军队的战斗力削弱了,对于皇位也就没有什么威胁了。
除此之外,宋帝国还广泛地吸取了以前历代的经验教训,建立了防范外戚、后宫、宦官干政的一整套制度。一是使后宫都官僚制度化,除了皇后以外,都授以各种官爵,从而将所有这些皇亲贵戚妃嫔太监都纳入到官僚体系之内。二是严防这类人员干预朝政,给了他们官爵但不给差使,也就相当于挂虚职。比如宗室虽然爵位很高,但在宋神宗之前,一概不派差遣,从神宗开始也不过是有选择地给一点差事。再比如,外戚一律只担任武官,不得干预政事。
做了这么多的工作,大宋帝国应该算是稳定下来了。但要长治久安,宋帝国的皇帝们还觉得不是怎么太放心。于是,他们又加了一个保险措施:尚儒术、用儒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