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身捡起了杂志,他语气冷漠得令人心慌,“特警队长牧岩,军部首长独子。不顾身负枪伤孤身涉险,救出被困人质安以若。脱险之后,真情流露,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当安以若因惊吓与体力透支晕倒,手还紧抓着牧岩的手臂,竟无人可以分开……牧岩随其进入急救室,直至安以若平安脱险,牧岩才因伤口恶化导致昏迷进了手术室。”略微停顿了下,他右手紧握成拳,继续念着报道中最后那行字,“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共谱爱曲。”一字一句。
“啪”地一声,杂志被狠力甩到墙壁上,纸张纷纷散落下来。席硕良猛地转过身,双手扳正安以若的肩膀,低吼:“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好了要嫁给我?军部首长的儿子,军部首长,相当于副省长级别了吧?还真是门当户对。”
原来,刺痛他心,令他在婚礼当天缺席的不是照片,而是报道中“门当户对”四个字。
确实被戳中了要害,席硕良想起父亲的话,“良子,不是爸迂腐,古人所讲究的门当户对是有一定道理的。即便她现在跟了你,难保以后不会对咱们家有微词。你也看到了,一个婚礼她家都不肯退让,结婚以后要怎么磨合呢?爸知道你有自己的事业,可是经商与为官不同,金钱不足以平衡地位权势的落差,听爸的话取消婚礼吧。”
半个月来,席父几乎每天都会要求他取消婚礼,可面对自己所爱之人,他丝毫不为所动,更是瞒着老人和安以若领了证。直到昨夜与父亲激烈争吵,直到父亲拿出他下楼闲逛时买的杂志,他悚然一惊。
照片中牧岩身穿黑色的衬衫,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双臂紧紧抱着他的未婚妻。席硕良注意到他的眼神,有怜惜,有心疼,还有——深情,无可掩饰的爱意在一张照片中全部流露了出来。强压下心底涌起的情绪,他细细看报道,当“门当户对”一词闯进视线,席硕良紧绷的心弦瞬间断裂。他发疯般冲出了家门,一路飞车直奔安家。他想问问安以若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嫁给他,他想亲口问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他的家庭,他更要问她对他的爱是不是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持,然而——
居然在半路遇上了牧岩,而他怀里的人,赫然是安以若。
街边重叠在一起的身影,报道中的一字一句如重锤般无情地敲在心上。席硕良觉得愤怒又难堪,握着方向盘的手因太过用力已经泛白。他紧抿着唇,看着牧岩远远地跟在安以若身后,送她回家,然后站在街边守了一夜。而他,始终坐在车里未曾离去。
承诺、誓言,在这难挨的一夜被彻底推翻。他不再相信爱,也不相信他们能够白头。仰头望着窗子上贴的那张“喜”字,他把安以若判出了爱情的局。
无中生有的报道很残忍,可他冷漠的声音更让她疼。安以若默默地垂下眼帘,绝望、失落、疼痛,种种复杂的情绪齐齐涌出,她艰难地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挪步到他面前,想告诉他自己曾经有过的挣扎,想说明与他相守的决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可是,席硕良却不肯给她机会。他眼底血红,大力扯过她的手抵在胸口,冷声质问,“安以若,用你的心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他?”
一篇报道,抹杀了她六年以来的所有付出。
辜负的究竟是他,还是自己?
似乎六年的倾心所恋终是成了笑话。
初夏的阳光很柔软,安以若的心则因为他的话陷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唯有眼泪模糊了视线。
却还不够。
席硕良语带恨意:“我以为你对他只是有些好感,毕竟患难与共的感情是其他感情无法比较的。原来我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你耍得团团转,甚至为了继续这场荒唐的婚礼和生养自己的父亲翻脸,害他进了医院,差点儿……”
安以若当然不知道席硕良清晨回来时,席父因犯高血压倒在地上,而他失踪的几个小时里,其实是守在医院。她想问:“叔叔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未及出口,又听席硕良说:“你可以明确告诉我你爱上了他,我决不勉强。毕竟,论家世我比不上他。安以若,你们确实门当户对。”他的话如刺骨的寒风,刮痛了安以若,也刮痛了自己。
就这么轻巧地安了个罪名给她,无从辩驳。安以若的心骤然间凉了、冷了、伤了。
照片只是导火索,他们的爱情,终究是败给了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
安以若踉跄着退后两步,声音颤抖:“硕良,我也想问一句:你到底了不了解我?”
如果你了解,就不会不懂我的挣扎,更不会不懂我的坚定和决心。而你现在的表现只证明了:你不仅对我没有信心,对自己,也失去了自信。
席硕良全然不懂她的伤心:“了解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你们门当户对,他比我更适合你。”牢牢锁定安以若的眼睛,他清晰无比地说:“安以若,就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在他们婚礼当天,他说:到此为止。
安以若以右手死死抵在胸口,却依然抑制不住那里清晰的疼痛,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模糊了面前的席硕良。这个曾经甘愿让她粉身碎骨去爱的男人陡然变得陌生,像是被一层磨砂包裹着,让人看不真切。
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安以若缓缓蹲下身去,用双手掩住脸。
然后,“啪”地一声响。
是席硕良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米鱼的手指向他脑门:“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拿婚姻当儿戏?我看你是忘了,是谁求她嫁,是谁逼得她非嫁不可!耍你?赔上自己的终身幸福耍你吗?你也配!”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米鱼用手指戳向他胸膛:“你也扪心自问一下,你爱她吗?你的爱可比得上她点滴的付出?六年,她爱你六年,你有拿出六分的真心待她吗?你吃定了她放不开你,你任由她出国,让她一个人远在千里之外为你努力,你能体会她当时的无助和寂寞吗?她有好的家庭是她的错吗?你有什么值得她爱?你不配。可是她爱了,面对你的冷淡她忍,面对你父亲的脸色她还在忍,如果不是爱,如果不是真心诚意想和你过一辈子,她凭什么委曲求全?你还有资格说爱她?席硕良,你怎么好意思!”
这样还不解气。
“为了你,她承受了多少压力?你有心疼过吗?你是不是觉得她理应如此?反而是她的坚持和退让,满足了你骄傲高贵的心?你是不是心里还在得意,看,千金大小姐也为我折腰?”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米鱼把心底郁积的不满一泄而出,“你不想受安家恩惠独闯天下以证明你的能力,原本我该钦佩。但你倚仗安以若的爱对她忽冷忽热,现在,又因为一个和她身世背景相配的男人出现,就放弃你们的婚礼,没有一句交代,没有一声道歉。席硕良,你这样任意妄为地上演落跑新郎的戏码,不过是在掩饰你的自卑!想想酒店那几十桌客人,难道你不觉得愧疚吗?想想安以若收拾残局的难堪,你心里是不是平衡了?”
相比牧岩的磊落,席硕良现在的行为和举动简直自私极了。明明是他抛不开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不要安以若了,却说得像是她红杏出墙。
米鱼实在气不过,她扶起安以若就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住,转身对脸色沉郁的席硕良说:“别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说到底你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失败。”见他猛地抬头,米鱼冷笑,“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发现他们更适合。虽然我一直认为门当户对这说法很荒谬,但是从你身上我终于得到证实,封建社会下形成的观念一直延续到今天是有道理的。”她略一停顿,“席硕良,你会后悔以如此可笑的理由放弃她。”
六年或许并不算长,然而当结局变得如此可笑,不禁不让人感叹往日宝贵的青春时光就这样被无情地碾碎了。
疼痛逼出了心底的泪意。安以若迎风而立,伸手抚摸长长的拖尾,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撕下婚纱一角扬向空中。仰头望向随风飞舞的那道洁白,她声音破碎地呢喃,“从此刻起,我们之间,一刀两断。”
滚烫的泪达到沸腾的温度,灼得她的心支离破碎。被米鱼抱住的瞬间,安以若泪如雨下。
六月的天气,明媚而忧伤,一场爱情,结局惨烈,令人欷歔。
忘了那天是怎么过来的,只觉得此生最大的笑话不过如此。
也不愿回忆那段时间的煎熬,只觉得世界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但生活还得继续。
凌晨时分,安以若被一阵噼啪的声音惊醒。她一时怔忡,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直到完全清醒,分辨出是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她赤脚下地,推开窗户,任由冰冷的潮湿浸染脸庞。
心已经冷到极点,又怎么会在乎这点滴凉意,她越发向窗外探了探头。
雨势渐大,玻璃窗上留下雨滴滑下的道道泪痕。安以若被难以名状的累累心伤牢牢禁锢,脸上坚强的面具一点点龟裂,眼眸散发出海水般的深沉。
心倦至极。
房门被推开,安母进来。
脚步声渐近,安以若转身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妈妈。”以此证明,还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不离不弃,不变不移。
安妈妈轻轻抱住她,像抱住一个受伤的孩子,“傻孩子,妈妈就知道你会被雷声惊醒。”
安以若不言语,往母亲怀里蹭了蹭。
“以若,没有谁的一生是顺顺利利的,跌倒了总要爬起来。”安妈妈轻拍着她的背,语气轻柔,“妈妈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大,但如果真的放不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身为母亲,安妈妈不愿看到她消沉,没有什么比女儿的终身幸福更重要,所谓的颜面,怎能与之相提并论?
“来不及了。”抱紧母亲的腰,安以若听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和硕良,回不去了。”吸了吸鼻子,她努力咽回眼中泪意,“这次发生的不过是两年前那一幕的重演,我们都没了从前的坚定和执着。与其彼此迁就,不如分开。”
“既然如此,就对自己宽容一些。”安妈妈拢了拢她细碎的发,声音依旧清浅温柔,“你是我的女儿,你的伤心,我感同身受。可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被打倒。人活一世,有我们该享的福,也有我们该受的苦,受伤的时候总以为再也站不起来,过去之后回头再看,不过如此。”
看着母亲憔悴的神色,安以若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可能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的生活都太平顺了,现在老天要考验我够不够坚强。妈妈,你别担心。”她把头靠在母亲肩膀:“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让自己幸福。”
除了安慰母亲,也在鼓励自己,不轻言放弃。
安妈妈欣慰之余,只剩心疼:“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是啊,会好起来的。
这一夜安以若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像小时候撒娇耍赖非要和父母同睡一样。她歪着脑袋,搂着妈妈的腰,终于睡了半个月来最为安稳的一觉。朦胧中似乎还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里父亲把她扛上肩头,逗她说,“小以若你又重了,要变成小胖妹喽。”
她咯咯笑着嚷嚷,“爸爸骗人,小以若明明没有偷吃蛋糕,怎么会胖?”
父亲闻言手上略微用力把她举高了些,笑声爽朗。
安以若嘴角逸出笑意。
清晨,被电话吵醒,安以若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唯有床头安母留下的字条:
妈妈去医院陪你爸爸了。女儿,坚强一点。
最懂她的人还是母亲,知道她想独自度过这一天。安以若心中不禁涌起感激和感动。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淅淅沥沥。
安以若禁不住想:如果蔓延扩散的疼痛能被雨水冲刷掉该有多好。如果心底的创伤能被金色的晨光抚平又该多好。
终究只是假设。
时光不可能倒流,一如人生,没有预演和彩排,只有现场直播。
默然垂下双睫,安以若告诉自己:今天,是新的开始。
下楼的时候,席硕良的车停在路边。
原本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他开了将近四十分钟。同样的路,同样的人,已是不同的心境。当车停下时,席硕良的手紧握着方向盘,似是在挣扎。
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安以若微微湿了眼眶,然后,她伸手推开车门。
来办离婚的,都这样形同陌路,尤其是闪离。
工作人员例行公事似的问了句:“都考虑好了吗?”
面对两人的沉默,那人把表格推过去:“那签字吧。”
结婚证的鲜红刺痛了她的眼,安以若手中的笔,落不下去。
席硕良看见了她眼中涌动的泪光,急切地想弥补什么。
他伸手抓住她的:“以若,我们……”没了下文。
后悔了吗?或许是吧。当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失去她了,席硕良忽然有些接受不了。他想他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么会在婚礼当天落荒而逃。可出口挽留——他觉得自己没了资格。
安以若猛地想起那天独自回到酒店面对满座宾朋时的尴尬难堪,以及父亲当场犯了心脏病的情形,她抽回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席硕良挫败地垮下了肩膀,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凌乱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为六年的感情画上句号。
从此后,形同陌路。
笔从手中滑落到地上,那声轻响似是谁的心弦断裂的声音,清晰无比。
雨一直下。
走出民政局,安以若甚至没有撑伞就离开了。席硕良站在雨雾里,看着她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走出视线,破碎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我而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