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步步杀机
第八章 连一莲的秘密
无忌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已经动都不能动了。连一莲跳起来,冲过去,道:‘那
壶酒里真的有毒?’
无忌道:‘假的。’
连一莲怔了怔,道:‘那壶酒里没有毒?’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道:‘既然没有毒,为什么不对?’
无忌道:‘就因为没有毒,所以才不对。’
他叹了口气又道:‘他们硬说酒里有毒,说得活灵活现,酒里却偏偏连一点毒都没有,
这当然不对!’
小雷大笑,道:‘若不是我说得活灵活现,柳三更这老狐狸,又怎么会中我的计?’
连一莲居然还不懂,又问无忌:‘酒里既然没有毒,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无忌道:‘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连一莲道:‘好像中了毒的样子。’
无忌笑了笑,说道:‘好像中了毒,并不是真的中了毒,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小雷道:‘若不是他帮着我来做这出戏,我要得手只怕还没有这么容易。’
连一莲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帮你做这出戏?’
小雷道:‘因为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柳三更把他带回去。’
连一莲又问无忌:‘你怎么知道他是骗人的?’
无忌道:‘柳三更若是真的中了毒,他根本就不必说出来了。’
连一莲道:‘他至少应该等到柳三更倒下去之后再说。’
无忌笑着说道:‘你总算变得聪明了些。’
连一莲闭上了嘴。
她刚才又发觉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些人比起来简直好像孩子玩的把戏。
现在她才知道错了。
那并非‘好像’孩子玩的把戏,那根本就‘是’孩子玩的把戏。
——这其中的分别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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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面罗剎又在斟酒,每个人都斟了一杯。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她:‘公孙刚正家的后院里真有口甜水井?’
半面罗剎道:‘真的。’
连一莲道:‘你真的在那口井里下了毒?’
半面罗剎道:‘真的。’
连一莲说道:‘可是你没有在酒里下毒?’
半面罗剎看着她,眼睛在乌纱后闪闪发光,忽然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所以我要告诉你,有两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连一莲道:‘我听。’
半面罗剎道:‘如果你想骗人,就一定要记住,你骗人的时候绝不能完全说谎,你一定
要先说十句真话,让每个人都相信你说真话之后,再说一句谎话,别人才会相信!’
连一莲道:‘有道理。’
半面罗剎道:‘如果你不想被人骗,就一定要记住,井里有没有毒,和酒里有没有毒,
那完全是两回事。’
连一莲叹道:‘那的确是两回事。’
半面罗剎道:‘这道理明明很简单,却偏偏很少有人明白。’
连一莲道:‘如果每个人都明白这道理,还有谁会上当?’
半面罗剎微笑道:‘就因为很少有人明白这道理,所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在骗人。’
连一莲道:‘一点都不错。’
穿红裙的姑娘也叹了口气:‘完全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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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雷举杯,无忌也举杯。
小雷看着他,忽然道:‘你好像不太容易会上当?’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常常上别人的当,就不好玩了。’
小雷道:‘你好像已变得不太喜欢说话。’
无忌道:‘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因为……’
小雷道:‘因为话说得太多,也不好玩了。’
无忌微笑道:‘完全正确。’
小雷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们不是对头,如果你跟我走,我一定让你做我的副教主
。’
无忌不回答,反问道:‘你要走?’
小雷也不回答,也反问道:‘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会
找得到我?’
无忌道:‘因为有人告诉他的。’
小雷道:‘所以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无忌道:‘一定有。’
小雷道:‘我却不想再让别人来找到我。’
无忌道:‘你不想?’
小雷道:‘我是不是应该赶快走?’
无忌道:‘赶快越好。’
小雷道:‘你跟不跟我走?’
无忌道:‘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跟我走?’
小雷道:‘不会。’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我要做就做教主,做副教主就不好玩了。’
无忌道:‘不好玩的事,只有哪种人才会去做?’
小雷道:‘只有笨蛋才会去做。’
无忌道:‘我是不是笨蛋?’
小雷道:‘你不是。’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找别人做我的副教主,如果他不肯,他当然也不能算是个笨蛋,
最多也只不过能够算是个死人而已。’
无忌道:‘为什么?’
小雷道:‘因为就算他那时候不是死人,也很快就会变成个死人的。’
无忌道:‘幸好我不是别人。’
小雷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幸好你不是。’
有种人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如果他要来,谁也不知道他来的时候,他如果已经来了,谁也挡不住他。
如果他要走,也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小雷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走了,带着那个就算没有被点住穴道,也被气得半死的柳三更走了。
他问过无忌:‘你要不要我把他留给你?’
无忌不笨,所以他不要。
这个人就像是个烫手的热山芋,而且是天下最烫手的一个。
无忌道:‘如果你一定要把他留下来,我说不定会杀了他的。’
小雷道:‘你不想杀他?’
无忌道:‘我不能杀他。’
小雷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知道他也绝不会杀我的。’
小雷道:‘就因为你知道他绝不会杀你,所以你那天才会找他去算那笔账?’
那天就是去年的三月二十八,那笔账就是那天他准备要还给柳三更的那笔债。
小雷知道这件事:‘那天本来是个黄道吉日,也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把他找去,只
因为你明知像他这种人绝不会在那种日子里把你杀了来还债的。’
无忌道:‘我好像有点知道。’
小雷道:‘看来,你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笨。’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如果他有一点笨,他就活不到现在了。’
小雷终于走了。没有人问起过妙手人厨,这些人彼此之间根本漠不关心。
小雷真的有法子控制住他们?还是他们对小雷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样,小雷都一定可以照顾自己的。
所以无忌并没有提醒他,只希望他不要太‘如意’,一个人如果每件事都要很如意,以
后就难免会变得不如意了。
连一莲好像很怕无忌盘问她,不等无忌开口,她就抢着说:‘我知道你们师兄妹一定有
很多话要说,我可不能陪你们,现在就等天塌下来,我也得先去睡一觉再说。’
所以现在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他们师兄妹两个人。
穿红裙的姑娘勉强笑了笑,道:‘你一定想不到忽然有个师妹来找你,你好像根本就
没有师妹。’
无忌道:‘我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当然更不会想到这个师妹是我。’
无忌道:‘我的确想不到。’
他看着她,微笑道:‘你实在比真的女人还像女人。’
这个穿红裙的姑娘难道不是女人?
她垂下头,道:‘我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
无忌道:‘你是不是有了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的麻烦简直大得要命。’
无忌道:‘什么麻烦?’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几个极厉害的对头找上了我,我已经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所以
只有来找你。’
无忌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并不想要你帮我去对付他们。’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们都是很不容易对付的人,我绝不能要你为我去冒险。我也
知道,你自己一定还有别的事要做。’
无忌并不否认。
穿红裙的姑娘道:‘所以我只不过希望你能够让我暂时在这里躲一躲,我相信他们绝不
会找到这里来。’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本来不想让你添麻烦的,如果你有困难,我随时都可以走。’
无忌道:‘我们是不是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希望是的。’
无忌道:‘一个人有困难的时候,不来找朋友找谁?’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感激。
可是无忌一转过身,她的眼色就变了,变得阴沉而恶毒。
她到这里来,当然不是真的为了要避仇,她是来杀人的。
她要杀的人,就是赵无忌。
现在她没有出手,只不过因为她没有把握能对付赵无忌。
她在等机会。
因为‘她’就是无忌新交的‘朋友’李玉堂,也就是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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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一定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位朋友就是唐玉。
他转过身,看看厅外的梧桐,沉思了很久,忽然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唐玉一惊,脱口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明天一早要出门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唐玉道:‘那么我……’
无忌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就当做我的家属,我叫人去替你准备一辆大车,我相信
,谁也不会到我的车子里去找人的。’
唐玉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无忌道:‘到川中去。’
他微笑,又道:‘那些人在两河找你,你却已到了川中,那岂非妙得很?’
唐玉也笑了:‘那真是妙极了。’
他真是觉得妙极了。
在路上他的机会当然更多,一到了川中,更是羊入虎口。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得来竟完全不费工夫。
他忍不住问道:‘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无忌道:‘明天一早就走。’
唐玉道:‘那位连公子是不是也一起走?’
无忌道:‘她不会去的。’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她害怕我打破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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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也显得很愉快。
他本来就喜欢帮朋友的忙,何况此去川中,千里迢迢,能够有这么样一个朋友结伴同
行,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一直把这朋友送回客房才走。
看着他走出去,唐玉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来——这次赵无忌真是死定了。
夜更深,人更静。
如果在从前,只要无忌一回来,就一定会把每个人都吵醒,陪他聊天,陪他喝酒。
他一向喜欢热闹。可是现在他已变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
他虽然不是个愁眉苦脸,悲愤欲绝,让别人看见都会伤心得难受的孝子,但是,他也不
再是以前那个风流洒脱,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赵无忌了。
现在他已学会把话藏在心里,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为他既不想上当,也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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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园寂寂。
黑暗的庭园中,居然还有个窗户里彷佛有灯光在闪动。
微弱的灯光,有时明,有时灭。
那里正是赵简赵二爷的书房,自从赵二爷去世后,那地方一直都是空着的,很少有人去
,三更半夜时,更不会有人。
如果没有人,怎么会有灯火闪动?
无忌却好像不觉得奇怪,能够让他惊奇的事,好像已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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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果然有人,这个人居然是连一莲。
她好像在找东西,房里每个书柜,每个抽屉,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无忌悄悄的进来,在她身后看着她,忽然道:‘你在做什么?找到了没有?’
连一莲吃惊的回过头,吓呆了。
无忌道:‘如果你没有找到,我可以帮你找,这地方我比你熟。’
连一莲慢慢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居然笑了笑,道:‘你猜我在找什么?’
无忌道:‘我猜不出。’
连一莲道:‘我当然是在找珍珠财宝,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独行大盗?’
无忌道:‘如果你是个独行大盗,那么你非饿死不可。’
连一莲道:‘哦?’
无忌道:‘如果你万一没有饿死,也一定会被人抓住,剥光衣服吊起来,活活被打死。
他冷笑又道:‘因为你不但招子不亮,而且笨手笨脚,你在这里偷东西,一里外的人都
可以听得到。’
连一莲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把我……把我吊起来?’
‘剥光衣服’这四个字,她非但说不出,连想都不敢想。
无忌道:‘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而已,可是我问一句,你就得说一句,如果你不说,
我就要……’
连一莲道:‘你就要怎么样?’
无忌道:‘你最怕我怎么样,我就会那样。’
连一莲的脸已经红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得好快。
无忌道:‘我知道你不姓连,也不叫连一莲。’
他沉下脸,冷笑着又道:‘你最好赶快说出来,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到这里来想干什
么?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要来缠住我?’
连一莲垂下头,眼珠子偷偷的打转,忽然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无忌道:‘我看不出。’
连一莲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会不会来找你?’
无忌道:‘不会。’
连一莲头垂得更低,作出一副羞人答答的样子,轻轻的说道:‘那么你现在总该明白我
为什么要来找你了?’
无忌道:‘我还是不明白。’
连一莲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难道你是个猪?’
无忌说道:‘就算我是猪!也不是死猪。’
连一莲忽然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她的人已跃起,手已挥出,发出了她的暗器。
经常在江湖中走动的人,身上差不多都带着暗器,只可惜她的暗器既不毒辣,手法也
不太巧妙,比起唐家的独门暗器来,实在差得远了。
如果她笑得很甜,很迷人,让别人想不到她会突然出手,这一着也很厉害。
只可惜她笑得偏偏又不太自然。
她自己也知道用这法子来对付赵无忌,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只可惜她偏偏又没有别的法子。
想不到这个法子居然很有效,赵无忌居然没有追出来。
凉风扑面,夜色阴寒,一幢幢高大的屋脊都已被她抛在身后。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竟彷佛希望无忌能够追上来。
因为她知道,只要一离开这里,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也永远不会再看到那个脸上
带着条笑靥般刀疤的年轻人了。
也许她根本就不该到这里来,他们根本就不该相见。但是她已经来了,她的心上已留下
了个永远无法忘怀的影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如果他追上来,把我抓了回去,我会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会怎么样对我?
她没有想下去,她连想都不敢想。
现在,她就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之后,他们就更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
——不见也好,见了反而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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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迎着扑面的凉风,掠出了和风山庄。
她决心不再回头去看一眼,决心将这些烦恼全都抛开。
可是她偏偏又觉得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悲伤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