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士信与瘦猴关系好,除了那么一点阶级感情——都是农村里困难家庭出来的孩子,还有一点能够让他们维系的,就是都喜欢打球。瘦猴的运动能力是天生的,上天赐予了他一双好腿,所以他要发挥到极致。而梁士信,则是喜欢运动带来的激烈的刺激,尤其是足球,能够让你撒了欢儿的敞开了跑,带着球过人,有速度,有撞击,在这样的游戏中能够让他释放内心的压抑。总是一场运动之后,他大汗淋淋,身体里所有的力气用尽,他躺在草地上,身体有一种轻松感,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仰着头望天,仿佛自己就随之升到了天上,摸到了云朵。
他似乎向来就是如此吧,总是喜欢激烈的东西,无论是凛冽的寒冬,还是酷热的夏日,他喜欢站在旷野里,独独的一个人,迎着刺骨的风或者炙烫的骄阳。在这时候,他觉得身体是轻的,很轻很轻,轻的载不下自己的灵魂,于是那魂魄就离了身,在身体的上空或者不远不近的地方游荡。而身体,似乎没有知觉了,木木的,麻麻的,僵硬的矗立在旷野里。直到这样的激烈过后,寒风减弱,烈日躲进了云层之中,他才又有了感觉,收回了自己的游魂,归回家去。这样的释放能够让他轻松,让他感受一点点人世的快乐。
这一天他们和往常一样的来到操场,来到足球场,要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只是球还没有拿来。球都在学校体育教研组的办公室放着,他们派了学生过去取,却迟迟不见人来。
球场边上放着另外一只足球,崭新的,于是就有人踹了一脚。那球骨碌碌的滚到了场上,于是就又有人踹了一脚,这样的三两下,球便动了起来,在人们的脚下传来传去,人们热着身,要开始一场游戏。
球是谁的呢?没有人思考这个问题,管他谁的呢?足球嘛,就是让踢的呀,而且放在球场上,不踢放着做什么呢?于是人们就踢了起来。
球是有主的,球的主人叫蘑菇头。
蘑菇头自然是一个人的绰号,他的本名叫高志彬,因为剃了一个蘑菇样的发型,便有人象形字一样的手法为他取了这么个别名。据说高志彬的老爹是县里的一把手,老一。可即便如此,他老子的权威也没能抵挡住多数人的暴政,在他未知未觉的时候为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并且流行病一样的快速传开。不单是学校的学生知道,老师们也知道,且还叫上了口。当然,老师们叫只是在背地里,在无人处,在私下里,在公开场合怎么可以呢?教师的形象何在?为人师表的尊严何在?
“蘑菇头”之所以能够这么快被人们叫起来,不仅仅因为他是一把手的儿子,还以为他的行为做事。蘑菇头由于少人管束,所以行为骄横,对校园里的学生常常动手即打,抬手即骂,人们碍于一把手的情面和权势,并不深究,这等于是助长了蘑菇头,使他越加的蛮横。由于蘑菇头这样的骄横而无人理睬,就免不了有借势的学生做了帮闲,跟在后面或前面做了爪牙,时不时地跳出来展展威风,这既是爪牙的福利,也是蘑菇头所需要的,于是相互帮衬,就形成了一体,所以他身后时常跟着两三个跟班,走到哪里都如同走街串巷的小贩,招招摇摇的,唯恐人们不知。因为这些缘故,蘑菇头又被人喊作“高衙内”。
“高衙内”并不高,五短身材,但脚腿却十分的粗壮,一身的腱子肉,所以喜欢暴露自己的身体,尤其是在女生多的时候,他喜欢光着膀子在操场上运动,各样的球都十分的娴熟,往往能迎来女生们艳艳的目光。蘑菇头新买了足球,要到球场上展展身手,却凑不够人,就跑到操场边的一家录像馆玩耍去了,不曾想回来球便让人踢了。
“咦?球哩!”蘑菇头回到操场,没见到自己的球,便诧异着问。
“球?!那不,有人踢着哩!”一旁跟班的接了话说。
“谁呀那是?”蘑菇头抬眼看了看,扭了扭脖子问了句。心里想着这些人胆儿怪粗哩,谁的球啊就敢踢。
“三班哩吧。不认识。你认识不?”跟班的接了话问他。
“不认识。日他哥,踢我的球哩。走,看看!”蘑菇头看着新买的球自己还没动哩,就让人先踢了,心里就有点气恼,腾起一股子火,吊着胯就要过去问罪。
此时梁士信正带着球往前冲。蘑菇头领着几个人,摆着胯子走到球场边上。一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朝下,朝着梁士信晃着,示意他过去。
梁士信看蘑菇头朝自己示意,停下来,扭头看了看周围,周围的人没有反应,大概就是招呼自己吧。便走了过去。
梁士信走过来的时候,蘑菇头脸上涨着笑,笑就像洪水一样蔓延着,从嘴角蔓延到耳朵后面,把他一张脸笑得变了形状。待梁士信走近了,这笑就越涨越多,最后脸上变了颜色,笑笑的一张脸露出了怒色。
“球是你踢的?”蘑菇头问了句。
“是哩!咋了?”梁士信脸上堆起笑。他觉得有些歉意,毕竟没打招呼,有些不好意思。
“咋了?你说咋了嘛?”蘑菇头从嘴角飞出去一口唾沫,赖赖地笑着说。
梁士信以为自己笑一笑,示意一下,事情就过去了。经常打球踢球的人,谁能会计较这个嘛!
就笑笑说:“我不知道咋了啊!你说嘛!”
“日他哥,他还给我装迷糊哩!”蘑菇头怒怒的脸又嬉笑起来,扭了头支挲着手和身边的几个人说。
“就你这穷酸样,连双球鞋都买不起,还踢球哩?”蘑菇头依然晃着手指,示意梁士信再靠近些。
梁士信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蘑菇头看样子是得理不饶人了。他脸上的笑就褪去了,变成了铁青的一张脸。
“啥意思嘛,踢你个球咋了?不让踢不踢就是了。”
“咦,你说的怪轻快哩,你想踢就踢?不想踢就不踢?”蘑菇头说着,走上前去,拿手用力捏了梁士信的脸蛋,将梁士信脸蛋儿上的肉捏的生疼。蘑菇头捏着脸蛋上的肉晃着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啊?”
梁士信脸被蘑菇头这么一捏,就红胀胀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瘦猴看蘑菇头为难梁士信,便赶忙抱这球走过来,两条细眼眯起来笑着说:“给给给,对不起啊,不知道是你哩!”
“妈逼,我的新球,谁想踢谁就踢?你看弄得脏哩!”蘑菇头手指着球说。他说的时候眼珠子瞪得鸡蛋一样圆,恨不得瞪出来,好像别人踢的不是球,而是他的卵子,别人踢一下,都能疼得他肝儿颤,所以要跟人拼命。
“擦擦,擦擦就干净了。你看,擦擦,擦干净和没踢一个样哩!”瘦猴抱着球,拿球衣擦了擦,便把球上的泥土擦掉了,露出了亮光。
“你看,都是同学哩,算了吧!”一旁有人劝解。
蘑菇头接过球,转着看了看,阴着脸说:“妈比,便宜你了。地儿让了吧,我们几个踢哩!”蘑菇头说完,抱着球往场上走,后边跟班的,还有几个帮闲的就跟在后边。
梁士信看他们进了球场,毒毒的乜了一眼,朝一旁吐了口痰。
“谁呀这是,牛逼哄哄哩!”
“谁?操,他你都不知道啊?”
瘦猴瞅了一眼球场,回了头说:
“蘑菇头啊,人家爹是县里的一把手哩,人称高衙内。黑白通吃,惹不起呀!”
瘦猴说着走过来,拍了拍梁士信的肩膀问:“没事吧?”
“没事,就是心里憋屈。妈的!”
“走吧,吃饭去。”瘦猴说着丢了句。
梁士信朝球场看了看,看蘑菇头在光着膀子朝其他人呼喝,他咬了咬后槽牙,后槽牙就嘎巴嘎巴响起来。听到走远了的瘦猴朝自己又喊了一句,这才转了身往食堂走。
“下周一我过生哩?”
礼拜六要回家的时候,梁士信和祝红英在操场边的杨柳下散步,祝红英说自己要过生日。
“过生哩?那我送你样东西吧!”
梁士信觉得既然要过生日,应该送女孩子一件礼物,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意,就急不可耐的说。
“不要!”祝红英背着手,把话说得很坚决。看样子她是真的不要,不是那种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可她越这样,梁士信就觉得越不应该,越要坚持,这样才能表现自己的心迹呀,要不然人家怎么能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啊,人家重要不重要啊。
“要,咋不要哩!”梁士信紧接着说。
“净乱花钱,你家不是不宽绰么?”祝红英翻了翻眼睛,不是全白的那种翻,话音里带着些埋怨,含着些羞涩和满足。
嗯,还是哩,她不是不想要,而是觉得你穷嘛,没有钱哩。梁士信听了她说,心里就有了些不快,脚步也停了下来。
祝红英见梁士信停了脚步,便抬眼看,看梁士信脸上有了些不自在,便把眉毛低了下来,知道说的有些唐突。
梁士信觉得脊梁骨上被敲了一下,震得浑身痛。
是哩,家里不宽绰,过得苦,可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钱来让他上学,想着他努力,将来能考大学,一家人指望着他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哩。他本应该心无旁骛,一心学习,不分昼夜的努力读书,不辜负家里人的厚望,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啊,可他却在这里和人谈恋爱,学人家谈情说爱,还要拿了家里供他读书的钱给人家买东西。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了自责。
“我写副字给你吧,不花钱的!”梁士信说。
梁士信还是把心里的一股脑儿忘掉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儿的青涩与娇羞,望着她对自己浅浅淡淡而含情脉脉的笑,看着她春光一样明媚的眼,看着她轻缓的如云一样的裙摆,嗅着她身体上散发的青春少女的体味,看着那轻盈的修长的臂与腿,这些无数次在他睡梦中出现的事物,常常撩拨着他时而沉静,时而烦躁,让他常常想抓住些什么,却又没什么可把握的。
他觉得这是爱情么?或者近似于爱情的什么东西么,如窖中的酵母一样,在他身体里慢慢发酵,越来越浓,越来越烈。他觉得那样的浓烈只差一根火柴,就可以让他燃烧了。
祝红英听说他要送自己毛笔字,就欣喜地说:“好啊,我还没见过你写的大字哩!”
祝红英说着,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身体靠了靠,伸出小指来在半空里勾着,像一头眼镜蛇寻找着猎物样,在半空里张望,就那么张望了一刻,就磁铁吸附了铁器样,直直的勾住了梁士信的一根小指。于是,两根小指就缠在了一起,就如同麻花一样的缠着。在操场边的杨柳下,两只胳膊轻轻的摆。
“咦,这货啊!”梁士信和祝红英在柳树下走的时候,不远处遇到了蘑菇头,还有他的两个跟班。他跟班的发现了梁士信,便惊讶地说了一句。
“谁呀?!”蘑菇头顺着跟班的示意朝前瞅着问。
“谁,你忘性怪大哩,这么快就记不起来了?三班那货啊!”跟班的说。
蘑菇头仿佛想起来似的,脸上的皮嘻嘻笑起来,说:
“是哩,这货也学人家谈恋爱啊!”
“嘿嘿,你看那妞是谁!”跟班的也笑嘻嘻地说。
“眼熟。你认识?”蘑菇头问。
“操,你啥眼神啊。那不是咱班的祝红英啊!语文课代表哩,天天收作文!”
“是是是,这俩咋勾搭上了。走,过去看看去。”
蘑菇头带着两个跟班的,像猴子下山见了玉米地一样,好奇里带着兴奋,一跃一跃地拍着胯子到垂柳边去。
“嗨,你穆桂英啊,阵阵拉不下,哪儿都有你!”蘑菇头歪着胯子,斜着脑袋,伸手折断一根柳枝拿着耍来耍去的,嬉皮着脸赖赖堵了他们的来路说。
梁士信抬头看了看,松了手指,和祝红英分开了些距离。看蘑菇头堵了路,并不想纠缠,有祝红英在,他担心蘑菇头有什么怪异行径,他觉得蘑菇头就像一头没上过缰绳的叫驴,是不能拉到人前的,不知道他将要有什么举动,难以控制,所以他看蘑菇头堵了路,便折了身往回走,祝红英也跟着返了身。
走了两步,祝红英回头对着蘑菇头说“你管的还怪宽哩,碍着你啥事了?”
蘑菇头却不答话,拿手指伸进嘴里吹起了口哨。
于是操场上就想起了了一阵阵的口哨声,还有他们几个人嘻哈的笑。
“鸡巴泥腿,不好好学习,还学人家谈恋爱哩。”蘑菇头看梁士信走远,轻轻的丢了一句,和他的两个跟班别处逛去了。
梁士信听了蘑菇头丢过来的话,心里针扎了样,让他浑身一紧。没错,蘑菇头说得对哩。这怎么是他呆的地方呀,他这样做不觉得羞愧么,不觉得自己无耻么?他不是该努力学习,出人头地么,却躲在了这温柔里,没有出息的和一个女孩子厮混着,他将来要成为什么呀?未来是什么呀?难道家里人省吃俭用得来的钱,是给他过来谈情说爱的么?这样一想,他就觉得他走在了半夜的泥泞里,前面漆黑一片,后面是万丈悬崖,他进退不能,身上将要汗流浃背了啊。他恨不得马上跑到教室去,坐在书桌前,拿起书来扯了嗓子读,忘掉对面的女孩儿,忘掉这里的温柔。可他的两腿像抹了胶,使唤不动了,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