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打架的少年:一段青春的记录(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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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梁士信在县里一高最好的朋友是瘦猴,瘦猴确实很瘦,瘦长的腿,瘦长的腰,瘦长的脖子,还有瘦长的脸,瘦长的两眼笑起来眯得彩虹一样。

瘦猴是体育特招生,跑得快。细腿蜂腰的,跑起来离弦的箭一样携着一阵轻风,一眨眼就不见了,他创了县里五千米长跑的纪录,于是顺理成章的做了特招生。

瘦猴的真名叫侯上进,从名字里也能知道些家人的期盼,盼着他天天向上,多多进步的。中国人起名字,总是功利的多,率性的少,父母一辈子没有赶上的,没有实现的,没有体味的,心理被压抑的,就都一股脑地压在了孩子身上,好似赌场上下注一样,把自己的后半生,孩子的一生压上去,从出生就开始压,从起名字就开始压,一直到长大成人,经过了一二十年的精心打造,于是就有了和自己期望得差不多的一个人,他们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这才心满意足,否则内心里就充斥着人生的又一次失败之感。大约侯上进的父母总感觉自己落后于人吧,于是就盼着自家的孩子能够快些上进,名列前茅。

瘦猴是侯上进的外号,外号一开始总是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一样,在小范围内传播,有点像政府的试点,一旦得到人们的积极响应,就马上大面积的铺展开。侯上进自然是厌烦这样的试点的,可事情就是这样啊,你越反对的,越不乐意的,人们就越积极,越主动。人们不单津津乐道于自己的创造发明,还乐于看到有人因此而坐卧不宁又无可奈何,人们在这样的戏谑中能够得到乐趣和快感,于是有人振臂一呼,就应者云集了,他们浩浩荡荡的响应着,以便让这样的乐趣能够有更多的人分享。

“瘦猴,真形象啊!嘿嘿,又瘦又猴,名副其实哩!”人们念着这样的名字,再看看侯上进,不由得感慨。

当大多数人都在积极响应一件事情的时候,少数人的反对就显得软弱无力,这大概就是民主的弊病吧,常常能够引发多数人的暴政。侯上进就是在这样的暴政之下,由反抗到沉默,由沉默到顺从,由顺从到自然而然,于是他便真的成了瘦猴。不仅仅在宿舍,在班里,就连同年级的所有学生,也都知道由于体育的突出而特招的那个瘦子叫“瘦猴”了,人们远远的看着他,看着他瘦瘦的样子,瘦长的腿,瘦长的腰,瘦长的脸,还有一双瘦长的眼睛,眯起来彩虹一样的眼睛,就止不住的笑,悄悄地,按捺不住的,有时掩着嘴的笑,然后从他身边快速走过,留下一堆细细碎碎的笑声,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那些女生。

同学们都知道了“瘦猴”,因此也都知道了那个和瘦猴一起吃饭的,叫梁士信的男生。

和瘦猴一起吃饭的还有一个,就是梁士德。

梁士德是跟着梁士信一起的,虽然梁士德成绩不甚理想,但家里有钱,父母又舍得花,于是他就成了“高价生”。人们在过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日子里,已然把生活中的一切都明码标价了,吃饭有饭价,穿衣有衣价,住房有房价,出行有票价,读书要校费,看病要医药费,出生要手术费,死了要丧葬费,一切的一切,人们都与钱挂上了钩,这些钩挂得羚羊挂角不露痕迹,让生活其中的人们觉得合情合理,理所应当。自然的,人世间总是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分出个档次,不然还活的什么劲?而我们怎么划分呢?自然是响应号召,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经济是什么,是钱呀,是大把大把的钱,流水一样的钱,哗哗哗的钱呀,是葱绿葱绿的,粉红粉红的,是五十的,一百的,一张一张的毛主席啊,他的那伟人样的微微的笑,是那么的诱人心魄,鼓荡胸怀,召唤着世间的男男女女,献出自己的生命,献出自己的身体,献出自己的灵魂。所以啊,钱是理所应当的,是理所应当来评判我们高低贵贱,成败得失,人生价值的标准。接着,我们要把这世界划出一个秩序,一个阵仗,一个贵贱尊卑,一个一个的阶层。有钱的,自然是高的,是贵的,没钱的,那就是低的,是贱的了,虽然有时我们不承认,觉得这样说显得不那么文明,不那么雅致,有点薄气,可实际就是这样了。不是么?人们不都是这样认为么?价格高的,就是贵的,也就是好的,“一分价钱一分货嘛”,人们不光这样评价东西,也常用这个道理评价人,评价这个世道与人心。

所以对这些家里有了钱,而望子成龙的人们,学校就有了些政策,可以让他们出高一些的价钱来送自家的子女来,而不考虑学习成绩的好坏,还美其名曰“高价生”,高价自然是好的,但他们心里明白,这样的评判并不符实,于是就羞于说起了。

高中的课程相对较紧,梁士信常常觉得时间不怎么够用,每天两节晚自习后,熄了灯,他还要买支蜡烛学上一个小时。这样的充实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很饱满,没有空隙。除了日常的学习,他发现学校旁边有一座垃圾场,常常有拾荒者出没,他也就学着这些拾荒者捡拾一些废品,拿到收购站去,勉强能贴补一些日常用度。

学习中虽然也有困惑,但让他烦恼的,不在学习,而在与同学的相处。因着不同的家庭背景,经济状况,同学们有着相近生活习惯,兴趣爱好而结识,成为关系较近的朋友,而他的境况,常常使他尴尬。单单从穿鞋来看,有的人穿的是名牌的运动鞋,有的人穿的是一般的回力鞋,而他穿的却是老娘做的千层底,是土布鞋,班里除了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穿这样的布鞋了。有人群的地方就有远近疏密,就有朋党,有了一类人看不上另一类人。人们就是这样处理他们周围世界的,用“看不起”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富人看不起穷人,知识者看不起劳苦者,官人看不起百姓,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他们用这样相互的“看”来构建自己的价值体系,衡量自我的存在。一个被所有人都看不起的人,是没办法自在的生活的。你要想活得宽绰,活得敞亮,活得舒坦,就需要让人“看得起”,需要让人高看,需要别人用目光来支撑你,单独一个人的脊梁骨是不够强大的。如果你不能活在别人的世界里,那你也就难以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顺畅。这虽然是成人世界的为人之道,却也在学校里通行无阻了。

这样的烦恼让梁士信觉得无聊,却又无处不在。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有一件事,有一种情愫,有一样情怀,占据了他,让他觉得世界再大都是小的,周围的事物再糟总也有一点好的,他像是看到了春天的嫩芽,像是看到了晚秋的新月,像是看到了夏日的清凉,像是看到了冬日的白雪一样,惊讶于人世还有如此之好,人生还有如此之妙,人间还有这样的风景,他有一些情不自禁,有些奋不顾身,有些义无反顾,就那样急急的,匆匆的,纵身一跃,跳进了一汪春水中,走入了一道情怀里,不能自拔了。

正是收秋的季节,到处是秸秆熟透的淡淡的腐味,味道里裹着些甜,还有点秋天的寡淡,在漫地里飘着,吸一口气就吸了一肚子这样的腐味,带着些燥热,加上那寡淡,在人们的呼吸里进进出出,撩拨了人的心劲。让人心上有一些痒,像有一只毛茸茸的手在胯上蹭了蹭,让人身上有了神,有了旺盛的精力,有了饭饱之后的温暖和欲望。

梁士信骑着车子回家,身心是愉悦的,如同一条鱼游在流水中。他不费力的蹬着车子,吹着轻快的口哨,这车子就箭一样的在路上飞,这箭飞过一道道田埂,穿过玉米地,棉花地,黄豆地,也依然不停歇的穿行着,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在他转弯的时节,他看到前方有一点红,这红圆圆的,血一样艳,在这漫天秋黄的世界里那么醒目,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前方的那点红随着他的走进而越来越大,由原来的一点渐渐的化开,就看到了人形。

呵,是个人哇!肯定是个女哩!

梁士信想着,脚下的力气慢慢少了些,把速度放缓了。

车子越来越近时,他看到那是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在路上一摆一摆的动着,裙子的主人扎了辫子,马尾辫,辫子上还绑着一把黑色的蝴蝶结。梁士信看着这红色有些眼熟。

车子一点一点地靠近,梁士信就不再蹬了,只听见车条子转动时摩擦空气的声音,那声音很有些调皮欢快,他想让这声音静下来,却还是停不住,仿佛它们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心事一说出来,就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脸上先有了羞涩,原本带些狂妄的想象就戛然而止了,风一样的想着的那些不羁的事情,一下子都缩进了自己的心里,再也不敢露出半点头。于是所有的思想都停顿了,静静的,只剩了那链条声,心跳声。

梁士信让车子慢慢地过去,假装不经意地回了下头。然后就刹了车,轻轻一歪,一只脚支在了地上。

“还以为是谁哩?一团火样。”

“呵,你呀!咋才来嘛?”

“班上开会,晚了些。咋走路哩?没骑车?”

“坏了,我坐三轮儿来哩。人家只送到乡上,不往村里走。”

红裙子不争着毛噔噔的大眼,眼睛里开了花儿样,发出香甜味,还水汪汪的。她看到梁士信,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的在地上跺了跺脚。梁士信便看到她脚上穿着厚底的高跟凉鞋,脚趾头上染了水红色,脚肉白白的,看上去显得精细。

“我载你吧?!”

“不了,马上到家哩!”

“到家还有四五里,你穿着这鞋,不得半天?天马上要黑哩。再说,你这鞋,走过去,脚要疼哩!”

“可不是,脚后跟磨得都肿了!”

红裙子说着,抬了右脚低了头要看。

“那就坐嘛,客气啥哩。还能把你卖喽!”

梁士信笑笑,笑里显出些赖样,眼睛眉毛也就跟着笑向下弯着,嘴角却往上跳,大门牙自然的露了出来。他觉得自己的笑有些丑,或者说心里想的事情觉得有些羞,便拿手拨动了下车铃,那铃声就“当啷啷,当啷啷”的响起来,声音清脆,在秋天的漫地里听着很嘹亮。

红裙子脸上开了花儿一样笑着,她仿佛听到了铃声的召唤,把脚放下去,扭了身转到梁士信的车座旁,一欠身,人就坐了上去。

于是,原本的一团火就落在了梁士信身后,他觉得身后热辣辣的,有团火烧着屁股,两股之间连带着有些痒,脊梁骨硬僵僵的。可心里像被搅动的湖水样荡起来,抑制不住的荡漾着,从里面冒着泡,咕嘟咕嘟的。

“沉吧!?”红裙子稳稳地坐着,低着头捋了发,轻轻地问。

“沉哩!”梁士信也轻轻地答。

梁士信答完,红裙子就没了言语,只听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响,梁士信感到身后麻酥酥的,就像那些悉悉索索的响动在发出什么召唤,唤起了他身体里某些东西,跟着也动起来,让他感到麻酥酥的。

“有多沉嘛!?”红裙子问。话音里带着薄荷一样淡淡的清凉,还有点喇叭花儿一样明媚。

“有一千金哩!”梁士信答着。

“呵,你还怪会说话哩!”红裙子说着,笑了笑,梁士信仿佛看到了她笑时的两个小酒窝,也不自主的抿了抿嘴,笑起来。

“我是祝村哩,你哩?”红裙子问。

“石桥村哩!”

“石桥村?石桥村里都是姓梁的嘛!你叫梁啥?”

“你说哩?猜猜!”

“嘿嘿,不会叫梁山伯吧!”

“你叫啥嘛?”

“祝红英!”

“祝红英。差个字哩!”

“差个啥字?”

梁士信却不说了,红裙子也没了言语,车子在路上徐徐地走着,秋天里暖和的爽爽的风吹过来,就吹来了一股一股的带点燥热的庄稼熟透的味道,吸一口进去,身体里就暖暖的,身上有着暖洋洋的痒。

隔了一会,红裙子在车子后面哼起了曲子,是那一首人尽皆知的《梁祝》。

梁士信觉得身体里藏了个小兽一样,东撞西撞的,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喜悦涌出来。

“说说话呗!”红裙子说。

“说啥嘛?!”

“说啥都行!”红裙子说。

“那要说啥嘛!”

“说说你们班吧。说说你们班!”红裙子说。

“有啥好说哩!”

“不说算啦!”红裙子话音很短,有点小生气。

“天多好哩!天高云淡的,凉爽。噢?”梁士信说。

红裙子沉默着,梁士信就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挑个话头说起来,他想要一个回应。

红裙子却不言语。

“地也好哩,墒好,种麦子用不着浇水了!噢?”梁士信又说。

红裙子依然没有言语。

梁士信想,她大概有点生气了,也就闭了嘴,用了力气蹬车子吧。

就都不言语了。

梁士信骑了一段路,就感觉背上有点痒,那痒不是静悄悄的,而是明目张胆的,带着点疼的,这痒疼来了一下,又来了一下,一下重过一下,他也就知道那不是痒,是红裙子在自己背后拿了指头挠哩。心就突突突跳跃起来,刚刚有点压抑的心欢快许多。他以为红裙子在赌气哩,不理自己,这下好了。

他体味着背上那只鹿一样的小手跳跃着,沿着那小手,他嗅到了红裙子身上的气味,感到红裙子身体里也有一颗自己一样的如同秋日暖阳一般的活泼泼的心,两颗心搭在一起,像戏珠的龙一样,盘盘绕绕的,有一些热闹,有一些静默。他就感觉心里的喜悦泉水一样的一鼓一鼓往外涨。

于是,他就有了唱戏的冲动,他想起他爹梁家印往日唱的坠子,就扯起嗓子吼起来。

好田地我有那六百顷

楼堂瓦舍五百间

秀才在家管着账

举人给我把马牵

娶妻娶够三百六

儿子生有八百三

大儿子朝中坐阁老

二儿子吏部为天官

三儿子坐着都察院

四儿子把守山海关

五儿军中为元帅

六儿子居官在四川

七儿江南任巡抚

八儿文武双状元

……

于是在满地的田野上,飘飘荡荡的,就有了略带沧桑的戏声,还有红裙子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