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像啥?”
“你像……火!”
“啥火?!”
“天火。见了你身上就发烫,脑袋发热,想把人烤了!”
“那你哩?”
“我就是柴,干柴哩!见了你我就想把自己烧了,烧成灰!”
梁士信用了用力,把祝红英抱住,裹在自己的怀里,像抱着一只温顺的羔羊。他低下头,望着祝红英的眼睛,那眼睛像海一样,汪汪洋洋的,那汪洋里面映出一个小人来,那小人怪模怪样的,显出一张歪歪的脸,他知道那就是自己吧,那就是祝红英眼中的自己。他像一条小船,在这汪洋里泊着。接着,他看到祝红英的嘴唇,红艳艳的,像抹了颜色一样的艳,带着水润,于是他垂下头,一下便叼住了那一抹艳艳的红,滑润的、清凉的,还有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都来了,让他应接不暇。于是手不自主的在祝红英的身上抓摸,这手显得笨拙,生涩,不知所往,只是不住的揉搓着祝红英背上的衣服,显得焦灼、不安又无可奈何。
“你是个傻子!”
“傻子?”
“恩,傻子,小傻子!”
祝红英垂下长长的睫毛,牵着他的笨拙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梁士信的手却停住了,停在了半空里,他听到自己“咚咚咚咚”的心跳声,感到手指木木的,碰到那小山一样软软的乳房,隔着层衣裳,他仿佛就碰到针一样觉得手指疼,疼得钻心啊,于是就木在那里,静静的。待祝红英引着他的手前行时,他像迷路的孩子被人引到归途,可当他们走上归途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摩托声,那摩托声“嗡嗡嗡”地响着,一开始像是一群蚊子,远远的。接着越来越近,那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得铺天盖地,聒噪得人要从地上跳起来。
他们被一阵烦躁的、不耐烦的摩托声唤醒,脸上显得疲惫,人少了很多活色,可他们知道,他们心里是欢愉的,是畅快的,像鱼在水里游一样,欢快的却没有什么响动,他们有时想冒些泡泡,可最终还是沉浸在了彼此的喜悦里。
梁士信听着躁动不安的摩托声在近处聒噪时,他心中一悸,刚刚朦胧的、醉意的、缠绵的、纠缠不清的温柔一下子消失了,如一滴水滴入沙丘中,消失在秋后的田野里,消失在枯黄枯黄的玉米地里,他感到一阵秋风吹过,把干枯的玉米秆子吹得瑟瑟发抖。天气是凉爽的,凉爽得吸一口气,前胸后背就都凉凉的,似乎要把人凉透了。他被这吸入的凉气猛得一惊,身上便起了一道鸡皮疙瘩!
梁士信试探着从玉米地里走出来,他听到外边一阵一阵的焦躁不安的摩托声,似乎是在向他召唤,向他喊话,要他出来似的。他躲躲闪闪地穿过掰去了玉米穗的干枯的秸秆,蹑手蹑脚的从玉米地来到路边。
“应该就是这儿呀!刚见他们停在这一块,进了玉蜀黍地,我才回去的!”
“鸡巴两人,现在估计正做好事哩!”
“走,下车找去,这回一挤俩,有好戏哩!奶奶的。”
梁士信听到路边几个人的对话,便知道大事不好,蘑菇头这是追来的呀。自从他拍了蘑菇头一砖,便时刻想着蘑菇头会来报复,可他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一天一天地等着,始终没有见蘑菇头有什么动静,他心里就有些焦灼,等得不耐烦了,不知道蘑菇头又要耍什么把戏哩。可烦躁归烦躁,他也只能慢慢地等着,早晚吧,早晚有这么一天吧。可他没想到是今天,他和祝红英放了学回家,从学校骑车子走了二十多里,离家不过十来里地的距离了,想着已经躲开蘑菇头了,想不到他还是追了过来,而且是在他和祝红英一起缠腻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些后悔,后悔自己这么没有耐心呀,还没有和蘑菇头把事情完结,就耐不住的要找祝红英了,他真是没有出息呀,被女人的温柔遮蔽了眼,忘记了还有蘑菇头这回事了,这下可好,这是要祝红英看自己丢人哩!还不知道蘑菇头他们会不会把祝红英怎么样呀?!他这样想着,蘑菇头他们已经下了车,要到玉米地里搜索了。他们个个手里拿着棍棒,拿着铁链,似乎要大干一场。
梁士信看着架势,是必须把这些人引开的,把这些人引到别处去吧,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今日是必定要挨打的呀,可总不能让祝红英看着吧,看着自己被人欺凌,看着自己装怂包软蛋的样子,看着她如何心忍呢?他这样一想,便纵身一跃,从玉蜀黍地跑了出来,从路边的沟沿儿推起自行车,一个飞身登上车子,就沿着马路朝着回家的方向箭一样的飞去。
“在那哩!在那儿哩!日他姥姥,要跑哩。赶紧,追呀!”
“上车,都上车。马勒个逼,想跑哩这货!”
他们正要进玉米地的时候,看到梁士信跑出来骑车子沿着马路逃跑,便返了身纷纷跨上了摩托车,打着了火,踩了油门要追上去。于是他们经过的路上便起了风,把路上的落叶吹起老高。云从龙,风从虎,落叶和尾气从着他们,他们则如饿虎追食一样追着梁士信,在秋日的淡静的田野里格外张狂。
当他们的摩托追上了梁士信的自行车时,便如护驾一般将梁士信团团围住了,围住了却不停歇,而是跟着梁士信的速度一直走着。
“小逼孩儿,还怪能哩!走,继续走!”
“咱们今儿好好陪他玩玩,好好玩玩,马勒个逼!”
“日恁姥姥,走呀,快点走呀,用力蹬呀!”
蘑菇头他们一边说着,骂着,吹着口哨,打着哈哈,一边时不时地踩下油门,撞一撞梁士信的自行车上。
他们这样你撞一下,我撞一下,撞一下又撞一下,梁士信就如同西班牙斗牛的骑士样了,前栽后仰的。他们看梁士信如猴子样身体一条一条的,就放肆地笑着,又如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的撞过去,把梁士信的自行车撞得吱吱作响了。
接着,便有棒子飞过来,沉沉的,重重地落在了梁士信的肩膀上,后背上,胳膊上,也有铁链子飞过来,砸在脑袋上,耳根上,一下一下。梁士信咬了牙,闭了眼,只是用力的蹬着车子,耳朵里的喧哗变成了嗡嗡,咒骂声,口哨声,发动机的声音,还有汽笛声,这些裹在一起,挤在一起,原本层次分明的声响就混混沌沌的掺和在了一起,变得杂乱无章,分不真切了。他咬着牙,蹬着车子,直到他脸上有了一道热辣的疼,一道脆骨折断的响,耳鼓里突然的静默一阵,他感到了胳膊的无力,头上的晕眩,眼睛一片红汪汪的,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松开了手,就觉得身体如棉花一样轻缓了许多,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地上。
他觉得他有些累,力气不支,他有点想瞌睡,眼想睁又睁不开,身体像是从什么地方飘飘摇摇地往下坠着,一点一点地坠着,他伸出手想抓点什么,可什么都抓不住,就那样飘飘摇摇的落着,无时无刻不在下沉着,好似无底的深渊样下沉着。
直到他听到祝红英的哭叫声,那声音由远到近,由小到大,仿佛是在他耳边呼唤,模模糊糊的,他强打了精神,支起耳朵去听,却也听不真切,只能听到偶尔的响动。
“把这鸡巴妞拉一边去!”
这是蘑菇头的声音呀,他们要做什么呢?梁士信听到他们这么说,似乎有了些力气,要挣扎着起身。
“日他哥,劲还不小哩。这妞咋弄!?”
“咋弄?掰着弄呀,咋弄!天天想女哩,手都磨出茧了,给你个女哩,你倒不知道咋弄了。真鸡巴操蛋!叫我来!”
梁士信听着他们说话,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听着岸上的说话声,一阵一阵的,远远近近的,大大小小的,模模糊糊的,有一句没一句的。
很久,应该是很久吧,仿佛有一千年,有一万年,梁士信在沉静的睡梦中被人唤着一样,他隐隐的,听到一旁人在说着。
“不行了,不行了。别死了吧!”
“鸡巴,这才打多一会?就能死喽?”
“装的吧,这货,都这时候了还狡猾哩!”
“看着不像,脸上全是血了,看不清。你过去看看!”
梁士信就感到有一个人影走近了他,带来一阵秋天的凉风,在他脸前拿手晃了晃,翻了翻他的眼睛,摸了摸他的鼻子,拽了拽他的耳朵,又拿脚踢了踢他的肚子。他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可他心里明亮了许多,他咬了咬牙,便伸出了他的那双手,把那条踢他肚子的腿死死地抱住了。
“马勒个逼,我说装的吧。打呀,抱我腿哩,这鸡巴死人!快点打!”
梁士信感觉那人像甩开鞋上的狗屎样想要把自己甩掉,他就又感到了身上一阵一阵的疼,那疼像是点上去的,只是那疼不在皮肉,而是筋骨,那一点一点的疼,总是能牵扯到全身,当那一点疼时,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他的腰,他的胸,他的胳膊,他的脸,也都跟着一起疼了。可即使这样的疼,他还是没有松开自己的手,就那样死死地抱着,死死地抱着那条腿,仿佛那条腿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是不能松开的,松开了自己就会丢失了性命。
就当他这样死死地抱着,死死地抱着那条腿时,他听到了祝红英嘤嘤的哭声,那哭声久远而凄凉,似秋天雨夜的坟地里女鬼的啾咽。他听着那哭声,原本应该是呢喃的笑的,应该是青杏春桃样耳鬓厮磨着的耳语的,可却成了这样嘤嘤地哭,这样坟地女鬼样的啾咽了。他那原本的坚持,咬牙切齿样的死力抱着的手便无力的松开了,他感到有热热的泪涌在眼角。
“老大,中了吧,一点反应都没了!别闹出事。”
“能鸡巴出啥事?死了我埋,和你们没关系!”
是蘑菇头的声音。
蘑菇头响亮地说着话,他从祝红英的身边走过来,抬脚拨了拨梁士信的血脸,已然没了什么声息,于是拔出脚来,在一旁的草地上蹭了蹭血,依然掏出胯下的物件来,回头看了一眼被摁倒一旁的祝红英,撸了撸,便沥沥啦啦的淌出些黄水,泚在了梁士信脸上,把梁士信的血脸冲出一小片干净来,能看见他的一只眼紧闭着。
蘑菇头尿完,从一辆摩托车上找了条绳子,示意旁边的几个人。于是不一会,梁士信就被绑在了路边的白杨树上,脑袋耷拉着,死去了一般。
“这妞哩?!”
“丢这儿吧!”
“咋?你弄罢还想捎家哩!”
“嘿嘿嘿嘿!”
“这货不会死了吧!?”
“死了去球!”
“走喽,回去喝酒!”
蘑菇头令人拿出根绳子拴了梁士信的自行车,另一头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便打了火踩了油门,一路刺刺拉拉的,将梁士信的自行车拉回了城里,丢在了一处废品收购站门口,于是结伴到三六九的餐馆喝酒去了。
过了多久呢?似隔了一世吧,梁士信觉得自己是死过一次了,死了一次,又生了一次,于是他活过来了。他活着,走在茫茫的大雾之中,他感觉到了凉,手的凉,胳膊的凉,胸口的凉,还有他的脸,他的脚,他的整个身体,都是凉的了,他就这样凉凉的走在浓雾中,走着走着,他便听到了,隐隐听到了祝红英的唤声,那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干涩,有些低沉,有些枯酸,是祝红英的声音么?梁士信觉得似是而非了,他就急急忙忙地走过去,穿过茫茫的迷雾,走了一程,又走了一程,走了一程又一程,可总是在迷雾中,走不到尽头似的。而祝红英的声音,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唤着,他似乎感到了祝红英的鹅卵石一样光滑的手臂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还有淡淡的体味,他似乎摸到了祝红英沙丘样起伏的身体,柔柔软软的,结结实实的,他嗅到了她的气息,摸到了她的身体,还有她身上落下的咸咸的涩味,祝红英应该就在他身边的呀,可眼前,只是大雾,茫茫的大雾,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急切切的,有一些焦灼了,有一些暴躁了,有一些奋力一搏的气势了,他就这样急切切的,奋力地向前走着,冲着。
终于,他见到了天光,白花花的日光照着他睁不开眼,他强忍着,慢慢的,慢慢地睁开眼睛,就觉得喉咙里有淡淡的咸味,一点一点地涌出来,越涌越多,从喉咙处淌着,涌着,便淌到了嘴中,涌到了嘴中,他闻到了浓浓的腥味,那涌动的,粘稠的液,在他无法忍受的时刻,便纵身一跃,喷薄而出了。喷在了祝红英的衣衫上,喷在了祝红英的脸颊上,喷在了祝红英的胸脯上,她没来得及擦,便把热的,热得滚烫的身体贴了过去,将梁士信揽在了怀中,她的身体耸动着,挣扎着,在秋日的凄凉的傍晚,如一头难产的母羊,无力的、静默的体味着撕裂的痛,舔舐着胯下的命悬一线的羔羊,望着血泊,等待着希望的来临,当它看到了希望时,看到了羔羊在血泊中重生时,她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扑了过去,撕裂样的哭出声来,接着,她身体空了,掏空了,没有了精神,没有了力气,没有了血肉,也没有了筋骨,一切都空了,空得如纸样,经风一吹,便要随风而去了。她把身体贴在了梁士信的身体上,挂在了他的脖颈上,像是挂一串珠子,或者一根红头绳样的,把自己挂在了梁士信的脖颈上。
这样,她把自己交出去,似乎就要结束了,结束了。
他们相拥着倒在杨树下,倒在枯草中,静静的,过了一生一世的时光样的,他们似乎只剩了躯壳,灵魂都已经消散了似的。于是,在经过了一生一世的时光后,有晚秋的风响,有树上枝桠的摩擦,有田鼠吱吱地叫,这些声音与响动,如招魂一样把他们的灵魂又一次的凝在了一起,放在了他们的躯壳中,他们的灵魂摇摇晃晃的,柔柔弱弱地钻进了躯壳中,等了好久,似停放了很久很久的车子,慢慢地被发动了,他们的灵魂在身体里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腿,晃动了下脑袋,有了精神一样的慢慢摇一下躯壳,再摇一下,这样的摇了好多下,就把他们的躯壳摇醒了,他们的手指动了,他们的胳膊动了,他们的眼睛睁开了,他们的腿伸直了,他们的身体热了,微微的热气彼此暖着。
当梁士信看到祝红英时,他看到祝红英憔悴的一张脸上挂着几滴泪,蓬乱的头发如冬日的蒿草样在头上站着,她衣服凌乱,身上占满了血污。他心胸里便充满了怜爱之意,胳膊哆嗦着将祝红英抱在怀里,先给她一些温暖。可是,可是他却被祝红英的手推开了,被祝红英的手生硬的,冰凉的,毫无余地的,意志坚决地推开了,她如同变了个人样,木木的一张脸没有了任何的表情,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死气,像是要与这个世界决裂了。
梁士信看着祝红英推开自己的胳膊,推开自己的身体,推开了一切的纠缠和杂绪,不留余地、意志坚决的站起了身,可是她的身体似乎没能站稳,僵僵的晃动了一下,险些倒在了地上。梁士信伸出了手,将要扶的时候,她又恢复了过来,回转了身,僵僵硬硬的走了几步,扶起她的车子,捡起她的书包,她没有回头,僵僵硬硬的推着车子,迎着血红血红的残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