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天了,人们在不经意的时光里发现,蘑菇头已经有些日子没在校园里出现了,他这是又到哪里耍去了么?还是在孕育什么能够让人们牙口结舌的事情呢?人们好奇的,小心的探听着,蘑菇头的那几个跟班,则把蘑菇头与某位未曾谋面的女人约会的事情传奇般的宣扬着,诉说着蘑菇头纨绔公子样的风流韵事。
期间,人们也看到蘑菇头的家人到学校问讯情况,但蘑菇头这样的事情是惯常的,他总是会几天不见,然后出人意料地从某处冒出来,在人们以为他再也不会出现的时候冒出来。人们常常不去询问他的行踪,那样是自找没趣的,老师不问,学校也不问,他们觉得给予一把手儿子足够的自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教育的目的,就是应当让一颗自由的灵魂快乐地成长,而灵魂的自由源于空间和时间的宽裕,学校在这一点上是不会吝啬的,他们大方的给予,给予蘑菇头更加自由的空间,更加自由的时间,去享受自由的生命,享受自由生命带来的惬意和美好。所以他们看到蘑菇头自由的来去时,他们是不问的,所以当蘑菇头的家人过来询问时,他们有一些歉疚,为他们对蘑菇头行踪的无知而歉疚,但蘑菇头的家人并没有因此而怪罪,他们知道蘑菇头惯常的行径,他们知道蘑菇头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总在让人无法察觉时消失或者出现,他们已经习惯了,但习惯并不能完全的掩盖内心的担忧,他们到学校问了问,虽然没有把这样的担忧消解掉,却得到一个让人们欣慰的消息。他和某个女人约会去了。
“这个调皮鬼,这么大就会找女人了呀!?”
蘑菇头的家人嘴上怪罪着,心里埋怨着,可人们听着他们的怪罪和埋怨,能够从这些怪罪和埋怨中听出些别的什么,类似于自豪的东西吧,可这样的自豪并不张扬,并不深入,并不透彻,只是清清淡淡的。他们这样地说着,怪罪着,埋怨着就回去了,就不再过问蘑菇头的下落了。
他能到哪里去呢?反正出不了这一亩三分地吧。还能有人把他怎么样么!
他们回去了。也就再无人过问蘑菇头的行踪了。
蘑菇头落入深坑时,恰好是晚自修的课件,他在深坑中咆哮了好久,他觉得喉咙破了,嗓子干了,他如入笼的猛兽一样把自己折腾了很久,把别人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之后,却没有人回应,没有任何的回声,眼前黑寂黑寂的,静默得好像是在梦中,可他知道这是真的,是真实存在的。
当夜渐渐深了时,他觉得身上的力气用尽了时,他感觉到了冷,感觉到冬日里的寒冷,他蜷缩着掖了掖自己的衣服,终于有些安静地坐在了坑的一角,他想休息休息了。
他在坑中的一角休息了一刻,听到了“吱吱吱吱”的叫声,那叫声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在挑战,由低沉变得响亮,由远渐近了。接着他听到“吱”的一声长叫,似耳边飞驰过的火车鸣笛声,那“吱”的一声过去,接着就听到“啪啪啪啪”的地上的响动,有东西猛地一下,撞到了他的腿上,那撞有着大大的力气,是猛烈的,只是就那么一撞,那东西就消失了,接着就有了“悉悉索索”的响,他伸出手去摸,便摸到毛茸茸的一团,那毛茸茸的一团经他手指一碰就闪掉了,闪掉时有着“吱吱”的响。
“老鼠,老鼠,马勒个逼,老鼠!”
蘑菇头突然大声喊着,嘶哑着,他觉得这样高声的一喊,那老鼠肯定会跑远的,跑得远远的。他在喊着的时候,身上竖起了寒毛,皮上有了疙瘩。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第一次害怕老鼠,以往,他觉得老鼠是胆小的,是肮脏的,可现在,他竟然也被老鼠吓住了,吓得嘶喊乱叫了,吓得哆哆嗦嗦了,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的害怕。
他感觉到了冷,感到了冷他就不能在干干的坐着了,他起了身,起身跺一跺脚,晃动一下身子,这样好让身上暖和些。他在跺脚的时候,在晃动自己身体的时候,他的手摸着墙,沿着墙摸着,他才发现这个深坑是那么的大,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掉下来时,感觉那出口只是窄窄的,狭狭的,刚容下一个人的地方,可是到了下面,他才发现,这坑是如此的大,大得他沿着墙转了一圈,又四下里看着,他还想着瞪着两边能爬出去的,可这样的想法马上就放弃了。这坑像极了酒坛,上小而下大,围墙也是曲陡的,也许可以借着什么东西出去吧,他这样想着,可这样的黑让他看不到什么东西,没有一点亮光,他是做不了什么的。他要等到天亮才行的。
他哆哆嗦嗦的,似梦似醒的,咬着牙熬煎到了天亮。天有了一点亮光,他便醒来了,他醒来希望能发现些破绽,好让自己出去。
可等到天亮,等到他看到了亮光,他就彻底失望了。这墙和地面形成的六十度的斜角,让他无论如何,也是爬不出去的。他原本希望用手挖出凹槽,然后用脚蹬着攀出去的,这样只能放弃了。他经受了一夜的寒冷和希望的鼓舞,如今看到这样的结果,不免有一些心冷了,愤恨之余,心里多了些悲哀,这种心境他是从来没有过的,是无望的,又是无力的,他以往坚实的,有力的,强势而刚硬的情态荡然无存。
他突然就咆哮了,喊叫着,歇斯底里的骂着,骂梁士信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不得好死,有一天犯到自己手里,必然一刀剁了他,痛痛快快的剁了他,不,不能一刀就剁了,那样太便宜了,要一千刀,一万刀,要千刀万剐,要凌迟,要点天灯。马勒个逼的,奶奶的,姥姥的,日他哥,等着吧,等着死吧,等着收拾吧,等着挨吧。他这样骂着,骂着,就听到坑上面覆盖的地方有了响动,有了呼呼啦啦的响,像是在上面该东西了,他知道上面应该是有人了,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黎明的一道光一样露出喜悦,兴奋的大喊大叫,喊救命,喊有人么,喊救救我。可是他无路如何的喊,如何的叫,那呼呼啦啦的声音都没有停止,好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般。于是他感觉到了,那上面不是别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梁士信,是梁士信在满含怨毒的在掩埋他。他这个毒蛇,他这个王八羔子,他这个王八蛋,要杀人哩呀他。他骂着,喊着,叫着。骂了很久,喊了很久,叫了很久,渐渐的,那呼呼啦啦的声音没有了,寂静了,他也哑了,累了,他无力的瘫坐在土坑中,干干的坐着,一股子悲哀就一下子罩在了坑中。
他昏昏地睡去了,感觉不到冷了,身体软软的,要塌了一般。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又醒了,醒来看到身边成群结队老鼠窜过,闻到了垃圾的恶臭,感觉到了饥渴的煎熬,他从未尝到过的滋味都来了。他有时干嚎两声,声音里带着潮湿的嘶哑和抽泣,但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连回响都没有。他苦撑着,用手在墙上抠着土,抠了好久,便抠出一个凹洞来,接着,他在一旁再抠出一个洞来,他慢慢的抠着,抠得手指累了,酸了,疼了,他歇一歇,歇好了继续抠着,当他蹬着抠好的凹穴向上攀爬时,却因为土的松,他跌落下来,摔在了地上。他摔在地上的时候哭了,流出了泪,那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在嘴里,咸咸的。他躺在坑底,慢慢的觉得累了,困了,精神不支,要睡过去了,可还是强撑着,不过最终抵挡不过,睡了过去,接着又被老鼠唧唧吱吱的掐架声惊醒,环顾四周,寒毛倒立,这是他平生从来没有呆过的,以往他见到这样的地方会感到恶心,呕吐,不过现在他无可奈何,想呼救,却感到身上无力,声音沙哑,因为看不到希望,慢慢就停歇了,有老鼠经过,虫子咬噬,他并不躲藏,也无力躲藏。
不两日,他已经奄奄一息,似乎要与人世两隔了,他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想到了活着的自由快乐,想想梁士信,就是为了报复自己,他是想要自己死么?想想他与梁士信有多大的仇恨?为什么要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呢?他为什么要置自己于死地呢?他觉得上次的一顿殴打,不过是一次适可而止的教训,并没有把梁士信怎么样,即使他的腿断了,也只是一种局部的伤痛,难道就可以要了自己的性命么?如果这一次他死去了,那么人世间所有的明媚与快乐怕都要割去了,这是他最为不甘的,他难以舍弃,他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还没有尽情地泼洒,就让这个阴毒的小人断送掉了,他从心底里痛恨梁士信,想象着自己长出一嘴的利齿,要将梁士信撕烂,嚼成肉酱。
然而想想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活着,活着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啊,直到此时,他才觉得活着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的美好,有光亮的世界是多么的诱人,阳光、食物和水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可是想来想去,就忍耐不住煎熬,胸口像有一块巨石积压着,他的心怕是要碾碎了,无声息的流出一点眼泪来,
蘑菇头不知道过了几日,好似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两天吧,他如坐井的青蛙,记不清时日了。正当他昏迷之际,眼前突然亮堂起来,一阵眼花之后,土坑中落下来一根对口粗的木棍,棍上隔两三尺就定了一块方形的小木块。
蘑菇头终于看到了希望,喜极而泣,干涸的脸上突然多了两道泪,夺眶而出,他来不及擦拭,爬到木棍之上,等着那小木块,一点一点地爬出土坑,一直爬到坑口处,仿佛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尽了,出了坑已经难以喘气,只躺在垃圾堆上昂首看天,天是那样的蓝,蓝得不够真实,风徐徐的吹过,将他身上每一个毛孔吹得慢慢张开了,透着舒坦。他已经闻不到垃圾的恶臭,感觉不到身体的饥渴,只觉着人世间的美好是他不可缺少的,他怕死去,怕无声无息的消失,他怕极了。
当蘑菇头体味了阳光和空气的美好,这才缓缓的起了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坑,战栗之余,也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从垃圾场的水塘边一点点挪出来。他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家,他身上还有些钱,要找个地方把自己收拾干净,否则他以现在的面目出现,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他在天色将晚的时候,走向城郊,走在血样的残阳中。他没有回县委大院去,没有到自家去,也没有找他那些个朋友,没有找那些个跟班,而是在冷风中回到了他的奶奶家,在他城郊的恩养他长大的奶奶家他感受到了温暖,身上一点点有了热气。
人们再一次在校园里见到蘑菇头时,仿佛他真的刚与某位女孩约会归来一般,身上有一股花露水的味道,这是他之前所不齿的。除了这味道,他的眼睛里还多了些暗淡,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恣狂,眼睫毛常常塌下来,多了些沉默。几个跟班的以往的那种张牙舞爪的形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看着蘑菇头变得肃静,跟班的也就安生了许多,收敛了许多。可是遇到梁士信,蘑菇头发现自己有一些紧张,手心出汗,目光漂移,看到梁士信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已经没了之前的昂扬,见到梁士信,就不自主的想起那土坑里的几个日夜,看着梁士信一脸整肃地走过去,并不看自己一眼,他有些怨愤,也有些胆怯,仿佛看到梁士信眼睛里藏着锋芒或者钢刀,他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已经比梁士信低矮了许多,不自主的罗起腰来。可看着梁士信走开,他心里的恨就多起来,云集着,涌动着,像吹棉花糖一样在胸口堵涌着,他血管膨胀了,几乎要爆裂了,他能听到自己手握拳头时发出的咯咯的响,是手握拳头的声音吧?或者是后槽牙咬动的声音呢?他分辨不出,他已经被自己的愤怒淹没了。
他要把梁士信摆平,否则有梁士信一天,他在这个校园里就会觉得不自在,就会觉得冷,他的耻辱还在,伤疤还在,他心里就不痛快,如同喉咙里噙着苍蝇,要一吐为快。
于是他放出话来,要对梁士信采取行动。
这样的传说没过三天,就有了新的变数。蘑菇头派跟班的到三班给梁士信下战书,约在星期天的下午,如果梁士信不去,就公开认怂,磕头认错,否则,只要梁士信一出校门,他就见一次打一次,绝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