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支由后脑没入,前穿入喉,低头看着从自己咽喉部位伸出的带血寒光,一时大意的阮七呆愣了片刻,这才惊呼一声向后仰倒。
射出这刚猛一箭的,赫然是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风澈。
一骑白马与天边刚出的晨曦之光将他身上的龙袍印得金光闪闪,让人不敢逼视。那随风乱舞的长发,飘在他的脑后,像邪魅而张狂的鸦。冬日的寒风将他如谪仙般俊美的容颜冻出了两团红晕,这才为他的出现增添了一丝真实感。
楚硕身边的兵士,有很多都是第一次见到风澈。看见如此的天人风姿,一个个早已瞪直了眼,不由自主地便分开了一条道路让他过去,就连楚硕自己,也失魂落魄地盯着风澈身上的龙袍,直到阮七发出了一声惨叫,这才警醒过来。
“你已经登基了?”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惶恐。
“还没有。”回答他的,是随后赶来的振远王和上官右相等人。
朝中的文官大多还在乾元殿等候,但武将却浩浩荡荡地来了大半。车马的喧嚣声紧随其后赶到,所扬起的雪雾烟尘弥漫了道边民众的眼睛。
振远王紧盯着楚硕,有心想要开口教训他两句,但碍于那么多人在场,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作罢。
“你们还好罢?”围在凌冬与连城身边楚硕的人,早已被风澈一鞭子一个,像丧家之犬一样赶开。风澈这一句,虽然说的是“你们”,但眼神却直直望向凌冬,内里充满了担忧之色。
“还好……”凌冬有些犹疑,“你怎么会来?”
以她的聪颖,又怎么会看不出此时的蹊跷?风澈龙袍加身,但头发并未束起,显然是仪式进行到了一半,匆匆赶出来的。这样的认知让她有些惶恐,又有些感动。一国之君,全天下最显赫,也是凝聚着最多权力的那个位置,眼看就要唾手可得,他却因为自己而轻易地放弃。
有一种感情,虽然有一定的认知,但一直埋藏在心底,猛然一下被翻出,凌冬只觉得它已经沉重到自己难以接受的地步。
再看连城,她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愧疚。
这是两个何其优秀的男子?为何都因为她这个毫不起眼,甚至还有些无情无义的女人而甘愿付出这么多呢?
“既然大家都在这儿,那就赶紧回去吧,皇后娘娘还等着呢。到了大殿之上,孰是孰非,自有是非公论!”眼见自己的“女儿”平安无事,上官晔的一颗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出声催促道。
形势所迫,一干人无论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都乖乖踏上了返宫的道路。只有凌冬,面对着风澈对自己伸出的那只手,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我得去接风伊。”
“三哥还没有死?”闻得此话,风澈明显是惊喜交加,而在其后的楚硕,脸色却变得比锅底还要难看。
“他当然没死,只是受了重伤。”凌冬微笑着点点头,给了风澈一个肯定的眼神,“你们先走,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那你就更不能不去了。”风澈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凌冬,“你放心,三哥那儿由我来看护,你还是随着上官右相返回乾元殿,就算不为了三哥的梦想,也要为你肚子里的孩子做一下打算啊。”
关于腹中骨肉是否能做皇子,凌冬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提到风伊的梦想,她的心中却砰然一动。
风澈向来对权势不热衷,但若是换了楚硕来坐那个位置,恐怕一转眼,楚宫之中就会生灵涂炭,而风献的年纪又太小……放眼天下,能够坐得起,也坐得稳那个位置的,非风伊莫属!
身为他的爱人,去为他争回应得的东西,这一点无可厚非!
“五殿下,你与娘娘一起去吧,三殿下的事,交给卑职就行了。”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连城突然开了口:“眼下形势已定,又有了宫内的照应,卑职一定会将三殿下毫发无损地带回宫中医治。而有五殿下在娘娘身边,卑职也能放心一些。”
“你说的也是,那三哥就交给你了。”思来想去,风澈郑重地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向凌冬伸出手去。
凌冬犹豫了一下,为连城指出风伊藏身的方向,在亲眼遥望见他气息犹存,被连城搀扶着走出之后,她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一搭风澈的手臂翻身上马。
风伊,你等着,属于你的东西,我一定会替你争回来!
银牙紧咬,凌冬握紧了拳头,胸中仿佛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
而她没有看见的是:当风伊望见她与风澈双人一骑,消失在朝阳门的城门内之后,一口鲜血按捺不住地喷了出来,同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众将领大多骑马或乘车,很快便赶回到了乾元殿。殿内金阶上,顺贤皇后正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眼见风澈平安回返,这才舒了一口大气。
“继位大典继续。”说出这句话来,她几乎带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了。
“不行。”同时说出这句话的,赫然是风澈与楚硕两人,只不过一人是断喝,一人是浅语。
楚硕会这么说,还在顺贤皇后的意料之内,可是风澈也会反对,倒让她有些错愕了。
“立君之事已大定,你根本没有继位的资格,不得在此乱吠!”一面呵斥着楚硕,她一面拼命向风澈打着眼色。
而风澈,却将跟在他身后上殿的凌冬推了出来。
“你怎么还没有死?”乍一见凌冬,顺贤不由有些惊愕,但话一出口,她立即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改口问道:“本宫听说你与风伊出了意外,如今风伊可还好?”
“只是受了点伤。”
凌冬的回答,让顺贤皇后一颗心放回到了肚子里去,转念一想,她立刻明白了风澈的意图所在。
只是右相上官晔,此时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了。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楚硕一声冷笑,打断了几个人“暗度陈仓”的交流。
“是谁说本太子没有继位资格了?光凭着你一妇道人家,细口白牙之言,就能推翻先帝立我为太子的资格吗?”
说起别的,顺贤可能还会有些顾虑,但说起这个,却正中她的下怀。眼眸微眯,她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太子殿下似乎是忘了,先前陛下他一怒之下,撕毁了传位诏书的事情吧?”
“连你都说是一怒之下,父皇他只是受了奸人的挑唆!”事到如今,楚硕也只能强词夺理。
“无耻之徒,陛下他分明是为你所害,所以在回光返照之时,才拼尽全力做出了撕旨之举!而你竟敢还在这儿猖獗,意图谋夺北楚的大位?”顺贤被楚硕的无礼和强硬勾得心头火起,但她连着向上官晔打了好几个眼色,后者却依旧沉浸在发呆中,没有看见。
“无凭无据,你如何说我谋害了父皇?说不定是你这妖妇一手策划,谋害了父皇,又挑唆父皇撕了圣旨,想借机推举你的儿子上位!”顺贤撕破了脸,楚硕也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大殿内顿时乌烟瘴气,太子一党中的中坚,与顺贤皇后的人马唇枪舌剑地激辩起来,其中时不时地,还掺杂着厉青萍高一声调的喝骂,将乾元正宫大殿弄得如同菜市一般嘈杂。
这般不长进的东西!一直冷眼旁观的振远王见自己的孙女孙女婿如此,不由地暗暗摇头,唾骂了一声。
“肃静!”从锦绣坐墩上站起身来,他稳住中气,一声大喝,成功地盖过了殿内绝大多数的声音。
振远王毕竟是三代老臣,再加上他在沙场上百炼而出的雄霸之气,一时间竟盖过了顺贤的威势,压住了殿内混乱的局势。
“一干朝廷肱骨,在正殿之上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被他这一声冷哼,不少官员都惭愧地低下头去,“依老夫所言,皇后娘娘若是说太子谋害了皇上,就请拿出证据来!若是没有证据,请恕老夫一意孤行,决不能接受立嫡子为帝!”
这老匹夫,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振远王这一句,顶了下面那些臣子的万句,让顺贤一时间无话可说。她若是抓住了楚硕谋害楚皇的直接证据,还用得着在这大殿之上与他理论?早就下一道懿旨将他捉拿归案了。
眼见顺贤沉默,楚硕又猖獗起来。目光一转,他将眼神放在了一直沉默低头不语的凌冬身上。
“五弟一直都醉心于山水,根本不适合当一国之君,至于三弟,如今还生死未卜,敢问母后,他又如何能来,按你心中设想接替帝位?难道说,就凭这个身份卑贱的女人?”
“住口!”顺贤心中暗颤,面上却做出佯怒的样子,一拍龙案站了起来,“风伊虽是你弟弟,但你这畜生,怎敢如此出言诋毁如烟?”
“她根本不是上官如烟!”楚硕阴笑着,一语道破天机。
“你……你胡说!如烟她怎么可能会是别人?”这一次,惊愕到跳起来的,不是顺贤皇后,而是刚刚从呆怔中醒过来的右相上官晔。
见众人都脸色大变,楚硕更加得意,“上官大人的女儿现在在何处,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敢肯定的是:站在大家面前的,这个乔装三皇子妃的女人,不过是西连山内一个小山寨头子而已!”
“无凭无据,你如何胡乱说话?”看楚硕坚定的神情,顺贤不由也乱了阵脚,心下盘算着若是这一切被揭露,自己该怎样装作一无所知,置身事外。
“要凭据?我于宫外,倒是找到了一个人证!若是大家不信,我即刻就可以将他传过来!”一瞟凌冬,楚硕更加得意,“恐怕你做梦也想不到,“鬼医”轩辕礼并没有在那一场大劫中丧生,他逃到了京城,被本太子的人救了下来!”
“鬼医”轩辕礼?这是一个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楚硕提起,自己恐怕这一辈子,也不会,抑或是说不想记起这个名字罢!
凌冬笑了,那温暖而淡雅的笑,宛如春日晨光,将大殿之上的冰枪霜剑刹那间悉数融去。
踏前一步,她的嗓音虽然不大,却异常清冽,“我确实不是上官如烟。”
这一承认,乾元殿上顿时又炸开了锅。
“你……你说你不是如烟?”最接受不了这个答案的,自然是上官晔。围着凌冬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他自欺欺人地摇着头,“不!不可能!你明明就是如烟,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我确实不是,上官右相,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凌冬轻轻躬身,胸中却有着一吐郁气的痛快。事到如今,她终于可以在全天下人的面前,说她不是上官如烟,更不是她的影子,而有着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岳凌冬!
她这样坦然承认,倒让楚硕有些犹疑,只是厉青萍,在一开始的惊诧过后,便换上了一副鄙夷的表情,从鼻孔中冷哼道:“我说怎么那么不知礼教,原来是个卑贱杂种!”
她的恶意讽刺并没有让凌冬动怒,踏前一步,凌冬的脸上,仍旧挂着淡然却镇定的微笑,“我是不是上官如烟,这并不重要,但是,有一点你们不可否认,我肚子里的骨肉,确实是风伊的!”
“那又如何?”楚硕冷声问道,声音中的底气已经没有方才那么足。
“根据大楚律令,若太子有过,有子嗣的皇子,便有取代太子,登上帝位的权力!”
这句话从一个女流之辈的口中说出,着实是出乎阶下群臣的意料。呆了好半晌,礼部尚书才醒悟过来,战战兢兢地探了半个身子出队列,“禀皇后娘娘,是有这么一条律令。”
古代少书,想不到自己闲暇无事时所翻阅的一本楚律,竟然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凌冬心中感叹,傲然挺立着,沉稳如钟。
再看楚硕,脸色已变得如夜叉般狰狞,咬牙切齿地喝道:“你这刁妇!本太子有何过错?岂容你置喙!”
“有没有过错,不是你说的算!”回头瞪了他一眼,凌冬眼中汹涌猛烈的杀气,噎得楚硕一窒,“陛下他是在倨莲宫中遇害,这一点人所共知,就凭这个,你就难以逃脱干系。再者,还有我从你书房中盗出的一封书信为证……”
说到书信,楚硕和顺贤同时变了脸色,不等凌冬继续说下去,顺贤连忙打断了她,“没错,那封书信现在就在堂上,楚太子,你还有何话好说?”
“什么信?本太子不知。”竭力将惊惶压下,楚硕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就算你不是上官如烟,而是一介草民土寇,入了宫做妃子,便该遵守三从四德,怎料贼性难改,还想着偷窃!”
“我是否有罪,容后判定。”凌冬轻轻松松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过去,“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依据这封信,判定你是否有过!”
一旁有宦官得了顺贤的眼色,连忙将那信装着金盘托了过来。
凌冬伸手取信,只是略略扫了一眼,眸子中有一丝惊讶闪过。一旁的楚硕舔了舔嘴唇,心中有些忐忑,因为一提到那信,振远王和厉青萍便一个怒气勃发,一个一副惶惶然不可终日的表情。
“这殿上的人都已经听过了,把信拿给太子殿下看看吧。”
得了顺贤的暗示,凌冬沉笑不语,随手将信递给一边的楚硕。
“栽赃!这绝对是栽赃!”眼见信中内容,楚硕第一时间惊叫起来,一扬手便欲把信扯碎,但只是撕了一角,他便立即停住了,虽然怒火攻心,但他还没有失去理智,现在这个时候撕信,只会更让人给他扣上撕毁证物的罪名。
思路一转,他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质问凌冬:“先不说这封信是真是假,可是你又怎么证明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皇儿?”
凌冬一愣,显然是因为他的话没转过弯儿来,一旁有礼部尚书再次探出半个身子补充道:“若是只有公主,没有皇子的话,一样无法取得继承帝位的资格。”
果真是古代,还有着重男轻女的陋习!凌冬听的眼角直跳,这可是古代又不是现代,而且就算到了现代,才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就算是照X光也分辨不出性别吧?
“这个问题好办。”见凌冬扳回一城,顺贤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跟身后五嬷嬷打了个眼色,她开口道:“去把太医院资格最老的御医请过来,为她把把脉即可。”
把脉能不能把出三个月孩子的性别,凌冬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有了顺贤皇后这句话,就算自己肚子里的是女孩,也会变成男孩儿。
顺贤聪明,楚硕也不傻。眼见形势一边倒,对自己不利,他连忙出声喝止了想要外出传召的五嬷嬷,“不行!别的太医我信不过,要传,就传冷如心来!”
此言一出,顺贤的脸色有着些微的变化。冷如心素来冷心冷情,脾气古怪,在宫中连楚皇的面子都不买。楚硕想必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指名道姓让他前来诊断。
但是,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凌冬听到了冷如心的名字时,漆黑的大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