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伊的伤势很是严重,此时的他,赤/裸着上身,胸口上被包着厚厚的绷带,安静地躺在太医院的软榻上。
他的呼吸很轻,轻得连搭在鼻翼上的一根黑发都很难吹动。那倾国倾城的妖孽容颜上,血色尽褪,衬在那蔓延一地的玄色长发中,像一朵安静沉睡的白莲。
凌冬走进去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她的脚步很轻,但风伊那低垂的羽睫还是轻轻颤动了一下。瞥见了来人,他惊喜地撑开了双眼,但随即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热切,于是便冷冷地别开脸,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他这又是怎么了?凌冬被他的动作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不管怎么说,能亲眼看见风伊安然无恙地活着,她的心中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
缓步走过去,她半跪在榻边,将手心挨在风伊的侧脸上。
“你!我以为你那时候会抛下我不管了……”虽然一直在告诉自己要冷着脸,要对她发一通脾气才能罢休,但凌冬安静的温柔一接触到风伊,却瞬间瓦解了他的防线,让他忍不住嘟起嘴,像孩子一样地赌气撒娇。
原来是为了这个在计较。
凌冬啼笑皆非,有心想要赏他一个爆栗,但看他气若游丝的模样,却又不忍心下手。
“你还是不相信我。”垂下头,她的声音中有着一股莫名的伤感。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风伊有些慌了,自己只不过是在气她跟风澈同乘一马,不顾伤重的自己离开,并不是说她跟风澈有什么奸情啊。况且,事后连城也告诉自己事情的大概经过,如今凌冬能来,应该就是楚硕一党已经土崩瓦解了。
她该不会是又想要离开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风伊的眼前立刻一阵发黑,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想抓住凌冬的手腕,但是胸口上的伤势却由于这一激烈动作而再次崩裂,厚厚的白布上,立刻有殷红的血色透出。
“你这是做什么?”凌冬慌了,回头大喊:“来人,医生快点过来!”
“不!不要太医!”风伊执拗地摇头,只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冬儿,你不要走啊!”
“傻瓜。”将额头抵在他的脸颊上,凌冬轻拍着他的手臂,为风伊平抚下激动的情绪,“你忘了吗?我说过:我和孩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冷如心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看见的,却是二人深情相依的情形。无奈地摇摇头,他强行插/入二人中间,为风伊换下染血的棉布。
“说起来,还没来得及谢你呢。”看见冷如心,凌冬想起了大殿上他的相助,但转念想起另一件事,她不由又有些疑惑,“我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男孩吗?”
“孩子?皇子?”一边的风伊忍着疼,呵呵地傻笑起来。
“信则是,不信则不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冷如心随即垮下脸,“若皇子妃生的是个小公主,冷某可算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了。”
一室欢笑响起,让走到了太医院别馆门前的风澈,犹豫着停下了脚步。
时值冬末,年节前夕,伤势痊愈的三皇子楚风伊众望所归,登得帝位,改年号为凌统,当年,为凌统元年。
原三皇子妃上官如烟,于一场惊梦中疫毙,故楚国新后,为振远王的亲外孙女儿,如今已怀龙裔的厉凌冬。
旧皇依然是全身瘫痪,昏迷不醒,如今在毗邻太医院的阜陵宫中安养。原顺贤皇后,升为顺贤太后,本因迁居慈宁宫,但因久居凤仪宫中,已生情愫,所以迟迟未搬。
以上皆是坊间流传,究竟那权倾朝野的上官右相女儿为何会疫毙,振远王又何时多出了一个叫厉凌冬的孙女儿,并在何时为原是三皇子的新帝纳为妃子。这一切衍生出了种种谣传,但每一样说法,似乎都不得其要领。
无论如何,新帝登基,对楚国的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重办科举考制,驱逐西晋鞑靼,清污吏,除贪官,减免赋税,兴修水利灾防……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楚国新帝的这三把火,烧得是轰轰烈烈,不仅推翻了前楚皇定下的一系列废文重武的朝纲,还偕同振远王,将北楚向西的边界推广了二百里,与西晋定下永世不得侵犯的条约。
就在外间处处称颂新皇功绩的时候,北楚皇宫乾元殿侧殿里,新的楚皇楚后,正在崭新的龙床上搂做一团呼呼大睡。
“皇上,娘娘,三更天了,该起来了。”换了大宫女服饰的富贵轻手轻脚地走进侧殿,在二人耳边轻轻叫道。
“几更了?”风伊睡眼惺忪地撑开眼皮。
“三更。”
“才三更啊,再睡一会儿。”他疲倦地再次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有淡青色的黑眼圈浮现。
“可是……昨天说了现在必须叫你们起来的……”富贵嘟嘟囔囔地站在一边,苦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过半盏茶的时间,风伊忽然猛地一睁眼睛,自动醒了来,“哎呀!不好!”
见富贵仍然站在一旁,他连忙小声问道:“现在几更了?”
“禀皇上,刚过了三更。”
“那就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风伊小心地撑起身来,将怀里的凌冬轻轻放在床上,又为她盖好了锦被,“娘娘有了身孕,不要惊醒她,我一个人起来就行了。”
“是。”富贵连忙点头。
“被你们俩吵来吵去,还睡什么睡啊?”凌冬认命地睁开眼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不管怎么说,今个儿也是风澈的册封大典,我也一定要起来好好准备才行。”
“就知道风澈,风澈!”风伊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你都不想想心疼下我们的孩子,这些日子你也没有少操劳……”
当然,他这句话只是小小声地说出,让凌冬一瞪,后面没说出的那半句,就自动缩回到肚子里去了。
由富贵和一干宫女们伺候着梳洗完毕,又换上了正统的朝服。挺着大肚子的凌冬正吩咐富贵小心为她系腰带,身为乾元殿外侍总管的缳儿便心急火燎地跑了进来,“皇上,娘娘,不好了!五殿下他不在宫中,奴婢只在居祥宫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风伊与凌冬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读来听听!”
“冬儿……”
缳儿刚一开口,那信中的称呼便成功地让风伊黑了脸。
“相识一场,实属缘分。由你,才让我认识到,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一字并肩王的称谓,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你我知心相交,这一点,想必你最了解。”
“你与皇兄,恩爱眷顾,着实是令人羡慕。于此,风澈祝你二人白头偕老,他日皇甥出世,我必将送上贺礼,亲顾喜宴。”
“此一别,不过数月,无须挂牵。我将流连于崇山峻岭,江湖海河之间,虽无如花美眷相伴,但相信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一展梦想。说不定,还有机会像你一样,前去我未知的世界,领会那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
“皇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但是后宫三千佳丽,我希望无论我何时回来,只会看见冬儿一人。”
“弟,敬上,就此,拜别。”
“这个兔崽子!”缳儿话音未落,风伊已然拎起一旁的大麾,就准备冲出门去,“一封信念到最后,才想起来提我一句,他以为册封一字并肩王是儿戏呢?说走就走,来人!跟朕一起去把他追回来!”
“不用去了。”凌冬一摆手,止住了风伊将要冲出门的脚步。抚摩着透出寒意的信笺,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墨迹早已干涸,如果没料错的话,风澈他早在昨晚就写好了这封信,连夜出城去了。他志不在此,我们也无需勉强。”
“说的也是。”风伊回过头来,思索了半晌,却仍有些吃味,“那小子,竟然说什么跟皇嫂知心相交,真是不想活了……”
“嗯?”凌冬耳尖,早听见他的嘟囔,带着疑惑的眼神抬起头。
见她脸色有变,风伊连忙端正神色,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没有啦,你听错了,他都已经走了,我再吃醋还有什么意义呢?”
“嗯,这还差不多。”
凌冬满意地转过头去,回望窗外飘飞的雪花,离绪轻愁涌上心头,为她的眉宇间增添了一抹淡淡的惆怅。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在她身后,风伊正在双手合十地祈祷:“阿澈啊,就当为兄的对不起你,你还是少回来点儿吧……”
仿佛有着瞬息间的心灵感应,京都城外的大道上,一辆辘辘行驶的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了一道缝隙,一张有着天人之姿的容颜从车窗内探了出来,向皇城的方向凝望了一眼。
白瓦黑墙之间,只见一抹初升的晨光,带着朦胧的金色,直冲天际,就像是她,骄傲张狂,却温暖而不刺眼的笑颜。
唇边淡淡溢出一缕微笑,他随手放下了手边的帘子。
大道边,一个流着鼻涕割猪草的小姑娘看见了这一幕,惊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