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里丢了一位当家的,也算是一等一的大事,但是,李跃的失踪并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注意,因为,第一场雪快到了。
时至秋末,正是西连山各个寨子里囤积粮食,迎接严冬的忙碌节气。山下村庄里稻谷正丰收,能不能抢到足够的粮草,过个安稳年,也是寨子来年能否安然度过春乏而不被吞并的重要保证。
在这样的日子里,官府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这些匪盗们胡来。那些远离西连山的城池,派遣出赋闲的官差与军士,组成“护粮除匪队”,帮助受灾的村镇与山贼们对抗。
这一股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粮草毕竟不是珠宝,体积庞大又难以搬运,只要有数十人扰乱,几百人的山贼队伍往往也得无功而返。
黑风寨在西连山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寨子,自然会受到官府的“特别关照”。往年抢粮时,寨子里的几位当家的通常是倾巢出动,可如今戚婆病丧,五当家已死,六当家失踪,人手就难免显得寥落起来。
“你说什么?二叔病了?”聚英堂上,凌冬端坐在主位,下手只有范僮与禹刚二人。乍一听见阎廉病倒的消息,三人的眉头不约而同地拧成了一个“大”字。
练武之人大多身强体健,可是阎廉他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只是略一思索,凌冬便明白了他的居心,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抢粮事关重大,刚才那狡兔三窟的计谋,只有我和三哥,恐怕难以成事。既然二哥病倒,不如让冬儿跟我们下山去见识见识,也当是一番历练。”完全不出凌冬的意料,听见了这个消息,禹刚立刻打蛇随棍上,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这倒也未尝不可。怎么说冬儿都是黑风寨的寨主,对寨中事务也要担当起来才是。”范僮拈着长髯,笑得颇有深意。
两票对一票,凌冬连否决的权力都没有,就被派上了征程。去探望过面色通红咳喘震天的二当家阎廉,凌冬紧锁着眉头,一溜儿小跑回到自己的屋子。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凌冬焦躁不安的心情竟奇迹般平复了下来。
屋子里,风伊穿一身火红的衣袍,用一根素缎系住油亮的黑发,正低头在桌面的宣纸上描画些什么。
不可否认,就算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不可捉摸,他所在的地方,也绝对是一副养眼的风景。
羽睫低垂,红唇微启,那挺直的鼻梁仿佛是上好的汉白玉雕成,在窗棂透下的阳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彩。
这样的侧脸,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完美的线条,只能让人赞一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瞧你这点出息!看傻了?”
促狭的笑语声在凌冬耳畔响起,她悚然一惊,脸颊顿时红到了耳际。
“真是可爱。”细长白皙的手指抚上她烧红的面颊,凌冬猛地抬头,却差点儿撞上了风伊的下巴。
他是要吻自己吗?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俊颜,凌冬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闭上眼睛?后退?还是干脆甩他一巴掌?
毫无经验的凌冬脑袋里乱成了一锅浆糊,表现在外,却是圆睁着大眼,呆怔在当场。
那如花瓣般嫣然的嘴唇,却终究是越过了她的脸庞,只带起一阵温暖湿润的风。
“只可惜……”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在凌冬捕捉到它之前已然消散无踪。
天!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的凌冬,脸色可以媲美猴儿屁股。看着笑盈盈坐回桌边的风伊,她不由得恼羞成怒,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桌上重重一拍,想要发作,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迎上风伊带着笑意的戏谑眼神,她急中生智,指着桌上看不出形状的图画挑毛病,“我不在的时候,你就画这些?还画的那么丑,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是当今六国的地图啊!”风伊一脸被打败的表情,“你看,这临海的一块,叫做东卫,船业和渔业非常发达;地处西偏北的,是西晋,民风彪悍,畜牧冶铁业繁荣;与之相连的燕齐,儒风昌盛,堪称礼仪之邦;南宋,又称“小江南”,土地丰饶鱼米肥美;鲁蜀虽小,民风泼辣,美食一绝;而你现在所在的北楚,就是这其中最大的一国,也是最为强盛的一国……”
看他指着那副信手描画的地图,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凌冬只觉得心中泛起了另一股酸楚。一直以来,二人的关系微妙如斯,以至于她从来没有问过他的身份,但是现在看来,他就算不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也是精通国事的密探,跟她这黑风寨的小寨主,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凌冬想得入神,竟没有察觉到:在她对面的风伊,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解说,一双琥珀般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盛满了难以决断的犹豫与割舍不定。
日光如春,屋子里的二人却仿佛被冻住的泥塑木雕,怀着各自的心事,淡淡地疏离。
半晌,凌冬才转回了心思,自嘲一笑。
什么时候,自己竟也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该走的终归要走,就算是强加挽留,也未必会有好结果。
想通了这一点,凌冬亦不再拖沓,抬头望向风伊,强笑道:“明日我就要下山,你也准备准备,我好把你一起带下去。”
看得出她表情中的勉强,风伊摇头浅笑:“不用了。”
“为什么?”凌冬眉头轻蹙,“你的身份……也不允许你一直在这黑风寨里待下去吧?更何况,我走了,寨子里就剩下阎廉,他恐怕会对你不利……”
“我说不用,就是不用!”风伊加重了语气,手指抵上凌冬还打算继续喋喋不休的小嘴,眼神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
他不想离开呢!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凌冬心中的阴霾没来由地一扫而光,再也掩不住欣喜的笑意。
她应该相信他的实力,就算是斗不过阎廉,他也一定可以自保,一定可以撑得到她回来!
她恐怕是误解了……见凌冬转忧为喜的灿烂笑容,风伊不由一怔。
他早就应该离开的,有许多事情,远比一个黑风寨小寨主的安危来的重要。可是这些天来,他就是鬼迷心窍,迟迟没有离去。眼下她要下山,正是他离开的最好机会。
可是,她一个人,能斗得过黑风寨里那几个当家的吗?
若是她能安全回来,看不见他,会不会哭着到处寻找……
直到被那细腻的小手抓住了胳臂来回摇晃,风伊才猛然一凛,亦是自嘲地一笑。
楚风伊啊楚风伊!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难道你忘了自己来这西连山,是要做什么了吗?
夜色朦胧,宽阔的大床上,依旧是两床锦被分据两头,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两床被下,都各自伸出一只手来,十指交缠,紧紧地握在一起。
同床。
却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