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会场,列文听着秘书口齿不清地读着显然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记录,但列文从这个秘书的脸上看出他是一个多么可爱善良而出色的人。从他读记录时窘迫狼狈的样子上就可以看出这个,然后讨论开始了。他们争论着某些款项的扣除和某些管子的敷设,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痛责了那两个议员,胜利地长久地说着什么;另一个议员在小纸片上写了什么,起初胆怯地但后来很恶毒地愉快地向他答辩。后来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那里)也那么漂亮地高雅地说了什么。列文听着他们说说话,清楚地看到这些扣除的款项和管子全不是真的,他们一点也没有生气,他们全是那么善良出色的人,他们当中一切是那么良好的可爱。他们不妨碍任何人,大家都高兴。令列文惊讶的是,他今天能够看透他们全体,并且从细微的以前未被察觉的表征上,他认识了每个人的心,并且明白地看到他们都是善良的。特别是列文自己,他们大家今天都喜欢他。凭着他们和他说话的态度,以及甚至所有的不相识的人都亲切地友爱地望他,就可以看出这个。
“那么,你满意吗?”塞尔该·伊发诺维奇问他。
“很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是这么有趣,出色,优美。”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面前,邀他到他家去喝茶。列文一点也不能够明白,不能够想起他对斯维亚日斯基不满意的是什么,他从他身上寻找的是什么。他是个聪明的、极其善良的人。
“我很高兴。”他说。他问候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小姨。由于奇怪的联想,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关于斯维亚日斯基的小姨的思想是和结婚相连的,他觉得他不能够向任何人,比向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与小姨,更宜于说到自己的幸福了,于是他很高兴去看他们。
斯维亚日斯基向他问到他在乡下的事业,像寻常一样,认为要找出任何在欧洲找不出的事情是断不可能的,现在这话一点也没有令列文觉得不高兴了。正相反,他倒觉得斯维亚日斯基是对的,这全部的事业是无意义的,并且看到了斯维亚日斯基避免说出自己正确见解时的惊人的温和与精神。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妇女们特别可爱。列文似乎觉得她们都已经知道这个并且同情他,但是只因为慎重而不说。他在她们那里坐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到各样的话题,但是不提起那件充满了他心中的事情,他没有注意到他非常烦扰了她们,她们早已到了睡觉的时候了。斯维亚日斯基把他送到前厅,打着呵欠,诧异着他朋友的奇怪的心情。已经一点钟了。列文回到旅馆里,想到他现在是独自一个人,带着不耐烦的心情,要度过其余的十个钟头,他惊惶了。值夜的茶房替他点着了蜡烛,想要走开,但列文止住了他。这个茶房,叶高尔,列文从前没有注意过他,乃是一个很聪明的、优美的尤其是善良的人。
“哦,叶高尔,不睡觉难受吧?”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职务。在绅士家里要轻松些;在这里进账多些。”
他明白了,叶高尔有一个家庭,三个儿子,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她嫁给马具店的店员。
列文听到这话便向叶高尔说到他的意见,说婚姻中重要的东西是爱情,有了爱情便总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只在人自己的心中。
叶高尔注意地听着,显然十分了解列文的意思,但是在赞同这个意思时,他说出了为列文所意料不到的言语,说当他在好主人家做事时,他总是满意他的主人们,而现在他十分满意他的东家,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异常善良的人。”他想。
“哦,叶高尔,你娶了亲的时候,爱你的女人吗?”
“为什么不爱呢?”叶高尔回答。
于是列文看到叶高尔也是处在那种喜悦的心情中,并想要说出他的一切最真诚的情绪。
“我的生活也是异常的。我从小……”他开始说,闪耀着眼睛,显然感染了列文的喜悦,好像人感染呵欠一样。
但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铃声;叶高尔走了,剩下了列文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在斯维亚日斯基家拒绝了喝茶和夜饭,但是他不能够想到夜饭。他昨天一夜没有睡觉,但是他也不能够想到睡觉。房间里冷,但他却热得难受。他打开了两扇通风小窗,在通风小窗前的桌旁坐下。在盖着雪的屋顶那边,可以看到一个有链子的装花的十字架,在它上边——上升着的御夫座三角形和黄色光亮的御夫座第一星。他时而看十字架,时而看星,吸进那均匀地流入房间的新鲜的寒冷的空气,并且好像在梦里一样,追踪着他的想象中所涌起的意象与回忆。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他望了望门外边。这是他所认识的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他愁闷地皱着眉咳嗽着走着。“可怜的,不幸的人。”列文想,由于他对这个人的爱和怜悯,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他想要和他说话,安慰他;但是,想起了,他只穿一件衬衫,便改变了意思,又坐到通风小窗前,沐浴在寒冷的空气里,望着那默默的然而对于他是充满意义的十字架的绝美的形状,望着那上升的黄色光亮的星。在六点多钟的时候,擦地板的人开始有了响动,唤使的铃声响了,于是列文觉得他开始受冻了。他关上通风小窗,洗了脸,穿了衣裳,走到街上。
十五
街道上还是空的。列文走到施切尔巴次基家。大门是关闭的,大家都睡着了。他走回来,又走进自己的房间,叫了咖啡。日班的茶房已经不是叶高尔了,他送来了咖啡。列文想要和他谈话,但唤茶房的铃子响了,他走了。列文试喝着咖啡,把面包卷放到嘴里,但是他的嘴简直不晓得对于面包卷要怎么办了。他吐出面包卷,穿上外套。又出去散步了。当他第二次走到施切尔巴次基家的阶台时,是九点多钟了。他家的人刚刚起来,厨子出门去买菜。他必须至少还要过两个钟头。
列文完全无意识地过了一整夜和一上午,觉得自己完全超脱了物质生活的条件。他整天没有吃了,两夜没有睡了,未穿外套在严寒中过了几个钟头,不但觉得他自己是从未有过的强壮而健康,而且觉得自己是完全脱离形骸而独立的。他动作不用肌肉出力,他觉得他无所不能。他相信,假若是必要的话,他可以飞上天,或是举起房屋的一角。他在街道上度过了其余的时间,不断地看表,望着四周。
而他那时候所看到的东西,他以后再没有看见过。别特是上学校去的孩子,从屋顶飞到人行道上的暗蓝色鸽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出来的撒了面粉的白面包,感动了他。这些白面包、鸽子和两个学童,都不是尘世的东西。这一切是同时发生的:一个小孩向鸽子跑去,微笑着瞥了一下列文;那鸽子扑着翅膀飞开了,在空气中颤抖的雪粉里,在太阳光里闪耀着;从一双小窗子里发出烘面包的气味,白面包摆了出来。这一切在一起是那么异常的美好,以致列文发出笑声,欢喜得流泪了。他在加塞特内横街和吉斯洛夫卡街兜了一个大圈子,便又回到了旅馆里,把表摆在自己面前,坐下来,等候着十二点钟。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人谈到机器和欺骗的事,咳出早晨的咳声。他们没有知道指针快到十二点了,指针达到了。列文走上阶台。车夫显然知道一切。他们带着快乐的面孔环绕着列文,互相争执着,揽着生意。列文想不触怒别的车夫们,应许了以后也坐他们的车子,便雇了一辆车吩咐驶到施切尔巴次基家去。这车夫是很漂亮的,他的衬衫的白领子从长袍的下边伸出来,抵到他的充血的、红色的、结实的颈子。这个车夫的雪撬是高的,舒适的,是列文后来再没有坐过的,马是很好的,努力跑着,却似乎不在动。车夫知道施切尔巴次基家,对乘客特别恭敬地弯着手臂,说了声“卜尔鲁”,便在门口勒停了马。施切尔巴次基的门丁一定知道一切。从他的眼睛的笑容上,从他说话的神情上,就可以看出这个。
“哦,好久没有来了,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
不但他知道一切,而且他显然狂喜,并且费着力隐藏自己的欢喜。列文注视着他的老迈的可爱的眼睛,忽然感到了甚至在自己的幸福中也是新的东西。
“起来了吗?”
“请进!就放在这里吧。”当列文想要回身拿帽子时,他微笑地说。这是有点意思的。
“吩咐通报谁呢?”听差问。
这个听差虽然年轻,是新式的听差,像个公子哥儿,却是很亲切良好的人,也明白一切。
“公爵夫人……公爵……公爵小姐……”列文说。
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Mademoiselle Linon(莉侬小姐)。她穿过大厅,她的发鬈和面孔闪耀着。他刚刚开始和她说话,便忽然听到门外边衣裙的窸窣声,莉侬小姐在列文的眼中不见了,一种对于自己的幸福的临近而有的欢乐的恐怖染上了他。莉侬小姐匆匆忙忙丢开他,向另一道门走去。她刚刚走出去,那迅速复迅速的轻盈的脚步声就在镶木地板上响了,他的幸福,他的生命,他自己,他自己的最好的东西,他所寻找盼望了那么久的东西,迅速复迅速地临近他了。她没有行走,而是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带到了他的面前。
他只看见她的一双明亮的、诚实的、被那充满他心中的同样的爱情的欢喜所惊骇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更近更近了,用它的爱情的光芒眩惑了他。她紧挨在他身边停下来了,触到他了。她的手举了起来,落在他的肩膀上。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她跑到他面前,羞涩地、欢喜地完全投在他的怀抱里了。他搂抱了她,把嘴唇贴到她的在等他接吻的嘴上。
她也整夜没有睡,等了他整个上午。
母亲和父亲无异议地同意了,他们为了她的幸福而欢喜。她在等待他。她想要第一个告诉他,她和他的幸福。她准备了单独会见他,并且高兴这个主意,她难为情,又害羞,她自己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和他的声音,她在门外等待着莉侬小姐走开。莉侬小姐走开了。她没有思索,也没有问自己要怎么做、要做什么,便走到他面前,做了她所做的,“我们到妈妈那里去吧!”她拉着他的手说。他好久说不出话来,这与其说是因为他怕用他的言语损污了他的情绪的崇高,毋宁说是因为每次他想要说什么时,代替他的言语的,是他觉得他的幸福的眼泪要迸出来了。他拿了她的手吻着。
“这是真的吗?”他终于用了被抑制的声音说,“我不能够相信你爱我!”
她对这个“你”字和他望她时的畏怯微笑着。
“是的,”她意义深长地从容地说,“我是这样幸福。”
她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客厅。公爵夫人,看见他们,就呼吸急促了,立刻流泪了,马上又笑起来,用列文没有料到的那么有力的步伐跑到他面前,于是抱了列文的头,吻了他,用眼泪沾湿了他的腮。
“那么一切都定妥了。我高兴。爱她吧。我高兴……吉蒂!”
“你们决定得好快啊!”老公爵说,极力想显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是列文转向他的时候,注意到他的眼睛潮湿了。“我早已,总是巴望着这样啊,”公爵说,拉着列文的手臂把他拖到自己的面前,“我自从这个轻浮的丫头想要……”
“爸爸!”吉蒂叫着,用手蒙了他的嘴。
“嗬,我不说了,”他说,“我很……很……高……啊,我多么蠢啊。”
他抱了吉蒂,吻了她的脸,她的手,又吻她的脸,替她画了十字。
当列文看到吉蒂怎样长久地温柔地吻着他的有肌肉的手时,他对于自己从前所不了解的这位老公爵现在感到一种新的爱的情绪了。
十六
公爵夫人坐在靠臂椅里,沉默着,微笑着。公爵坐在她旁边。吉蒂站在父亲的靠臂椅旁边,仍然没有放他的手。大家都沉默着。
公爵夫人第一个用言语来说一切,把一切的思想和情绪都化为实际的问题。在最初的片刻,大家都同样地觉得这是奇怪而痛苦的。
“什么时候呢?一定要举行祝福礼,宣布订婚的。婚礼在什么时候呢?你看怎样,阿列克三德尔?”
“他在这里,”老公爵指着列文说,“他是这件事的主要的人。”
“什么时候?”列文脸红着说,“明天。假使你们问我,我的意思是今天行祝福礼,明天行婚礼。”
“嗬,不要说了,mon cher(我亲爱的),这是胡说。”
“那么,隔一个星期吧。”
“他简直发疯了。”
“不,为什么?”
“嗬,真的,”母亲对于这种急迫高兴地微笑着说,“嫁妆怎么办?”
“难道还有嫁妆和那一切吗?”列文恐怖地想着,“可是,嫁妆和祝福礼,和这一切——这会损坏我的幸福吗?没有东西会损坏它。”他瞥了一下吉蒂,注意到她一点,一点也没有被嫁妆的思想所苦恼。“那么,这是必要的了。”他想。
“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愿望。”他道歉地说。
“那么我们再商量吧。现在可以行祝福礼,宣布订婚了。就是这么样了。”
公爵夫人走到丈夫面前,吻了他,并且想走开;但他留住她,抱着她,像年轻的情人一样,微笑着,温柔地吻了她几次。老夫妇显然一时之间弄糊涂了,不十分明白,是他们又恋爱了,还是只有他们的女儿在恋爱。当公爵和公爵夫人走出时,列文走到他的许嫁者的面前握住她的手。他现在控制了自己,能够说话了,他有许多话需要和她说。但他说的完全不是他所要说的。
“我知道这会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没有希望过这个;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总是相信这个,”他说,“我相信,这是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