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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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我呢?”她说,“甚至当……”她停下来,又继续说着,用她的诚实的眼睛坚决地望着他,“甚至当我拒绝了我的幸福的时候。我始终只爱您一个人,但是我被迷惑了。我应该告诉您。您能够忘记这个吗?”

“也许这样最好。您应该原谅我很多的地方。我应该告诉您。”

这是他决定要向她说的事情中的一件。他一开始的时候就决定了告诉她两件事情:一件是,他没有她那么纯洁,另一件是——他是没有信仰的人。这是困难的,但他认为他必须把两件事都告诉她。

“不,不在此刻,以后再说吧。”他说。

“好,以后再说,但是一定要说的。我什么都不怕。现在是决定了。”

他继续说:“决定了,无论我是怎样的人,您都要我,不离弃我。是吗?”

“是的,是的。”

他们的谈话被莉侬小姐打断了,她虽然矫饰地却是柔美地微笑着,来祝贺她宠爱的女学生。她还没有走出去,仆人们都来祝贺了。然后,亲戚们来了,于是开始了那种幸福的糊涂,列文直到结婚的第二天才脱离这种状态。列文总是觉得不安而难受,但是幸福的强度却不断地增加着。他经常地感到期待于他的事情很多,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他做了别人要他所做的一切,这一切都给予他幸福。他曾想过,他的订婚要没有一点地方跟别人相同,通常的订婚情形会妨害他的特殊的幸福,但结果,他所做的和别人做的一样,而他的幸福只是因此加大些,变得越来越特殊,越来越不与人相同了。

“现在我们要吃糖果。”莉侬小姐说,列文就坐车去买糖果。

“哦,我很高兴,”斯维亚日斯基说,“我劝您到福明去买花球。”

“嗬,是需要的吗?”于是他坐车到福明花铺去。

他哥哥向他说应该借钱,因为要有许多开销,馈赠……

“嗬,需要赠品吗?”于是他飞驰到富而德铺子去。

在糖果店,在福明花铺,在富而德铺子,他看到他们都在等待他,他们像他这几天有过交涉的所有的人一样,都高兴看见他,都祝贺他的幸福。不寻常的是,不但大家都喜欢他,而且从前不同情的、冷淡的、不关心的人们都欣羡他,在一切的事情上顺从他,精细地殷勤地迎合他的心情,采取他的信念——就是,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他的许婚者是在完美之上的。吉蒂也感觉到同样的心情。当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冒昧地提起,她以前原是希望着更好的人时,吉蒂是那么忿怒,并且那么断然地证明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列文更好的人,以致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不得不承认这个,他在吉蒂的面前遇到列文时一定要露出欣羡的笑容。

他所许诺的自白是当时唯一的痛苦的事。他和老公爵商量过,得到了他的允许,便把自己的记载着使他苦恼的事情的日记交给了吉蒂。他那时为了他的未来的许嫁者写了这个日记。有两件事情苦恼他:他的不纯洁与无信仰。他的无信仰的自供不被注意地过去了。她是信仰宗教的,从不怀疑宗教的真理,但他的外表的无信仰一点也没有影响她。她借爱情知道了他整个的心灵,而在他的心灵中她看到了她所要看的东西,而这种心灵状态要叫做无信仰,这在她看来是无关重要的。另一个自供使她伤心地流泪了。

列文不是没有内心的斗争,就把自己的日记交给了她。他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不能有也不应该有秘密,因此他决定了这是应该这么做的;但是他没有料到这会怎样地影响她的情绪,他没有替她设身处地想一想。直到当天晚上,他在看戏之前来到他们家里,走进她的房间,看见了她的流泪的、因为那难以排遣的被他所引起的痛苦而不乐的、可怜又可爱的脸,这时候他才明白了那个分隔着他的可羞的过去和她的鸽子般的纯洁的深渊,他才对于自己所做的事觉得惊悚了。

“您拿去,您把这些可怕的书拿去吧,”她说,推开着摆在她面前桌上的一些笔记本,“为什么您把它们给我呢?……不,还是这样好些,”她添说,他的绝望的脸引起了她的怜悯,“但这是可怕的,可怕的!”

他垂下头,沉默着。他不能够说出话来。

“您不饶恕我了。”他低声说。

“不,我饶恕过您了,但这是可怕的!”

然而他的幸福是那么大,这个自供并没有妨害他的幸福,而只是对它增加了新的色度。她饶恕了他;但是从此以后,他更认为自己配不上她,在精神上更加对她屈服,更加重视自己的不应有的幸福了。

十七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在记忆中,不觉地回想着席间和饭后的谈话的印象,回到了他的寂寞的房间里。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关于饶恕的话,只在他的心中引起了恼怒。基督教的教训对于他的情形适用与不适用,是一个太困难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不能够轻易地谈论的,这个问题是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早已否定地解决过的。在所说的一切的话当中,给他印象最深的乃是愚笨而善良的屠罗夫村的话:他做得像一个堂堂男子,挑他决斗,把他打死。显然大家都同情这个,然而由于客气,他们没有说出来。

“可是这个问题已经决定了,用不着再想到它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向自己说。于是他只想着当前的旅行和视察,走进自己的房间,问伴送他的门丁,他的听差在哪里;门丁说,他的听差刚刚出去。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吩咐了他拿茶来,坐到桌前,拿起旅行指南,开始考虑着旅行日程。

“两封电报,”回来的听差走进房来说,“大人,恕罪,我刚才出去了一下。”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接了电报,拆开了。第一个电报是关于任命斯特来莫夫担任卡列宁所希望的位置的消息。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丢掉电报,红着脸,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徘徊。“Quos vult perdre dementat(要谁毁灭,则令发狂)。”他说,用quos指那些促成这个任命的人。令他恼怒的,不是他没有得到这个位置,而是他显然疏忽过去了,但他觉得不可解的奇怪的,是他们没有看到这个吹牛说大话的斯特来莫夫,比任何人都更不胜任这个位置。他们怎么没有看到,他们用这个任命在毁灭他们自己和他们的prestige(威望)!

“又是这一类的事情。”拆开第二个电报时,他怒恨地向自己说。这电报是他妻子打来的。她的蓝铅笔的名字,“安娜”,最先投入他的眼中。“我将死,请求、恳乞归来。得饶恕,死更瞑目。”他读着。他轻蔑地微笑着,抛掉电报。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觉得毫无可疑的,这是欺骗是诡计。

“没有一种欺骗是她不敢做的。她应该生产了。也许是难产吧。但这是什么目的呢?使小孩子合法,损害我的名誉,妨碍离婚,”他想,“但是电报里说了:我将死……”他又把电报看了一遍;于是电报里所说的明白的意义忽然打动了他。“假若这是真的呢?”他向自己说,“假若这是真的,在痛苦和临近死亡的时候,她诚恳地忏悔了,我却把这个当作欺骗,拒绝回去。这不但是残忍的,大家都要责备我,而且在我这方面这是愚蠢的。”

“彼得,叫辆马车,我要到彼得堡去。”他向听差说。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决定了到彼得堡去看他的妻子。假若她的病是欺骗,他便不做声走开。假若她果真病得要死,希望在死前会他一面,那么,假若他看到她还有气,他便饶恕她,假若他到得太迟,他便为她尽最后的义务。

一路上他没有再想到他应该做什么。

带着在火车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倦与不清洁的感觉,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在彼得堡的朝雾中,驰过无人的涅夫斯基大街,望着前面,没有想到那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能够想到这个,因为想到要发生的事情时,他便不能够赶走这个假设,就是她的死会立刻解除他的处境的一切困难。面包师,关着门的店铺,夜间的马车夫,打扫行人道的门丁们,都在他的眼睛里闪过,他注意了这一切,极力不想到那桩等待着他的事情,他不敢希望却不得不希望的事情。他坐车到了阶台前。一辆雇用马车和一辆有车夫在睡觉的四匹马的马车停在阶台前。进了门廊,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好像是从他头脑的深远的角落里拿出了他的决心,把握了它。那意思是:“假若是欺骗,则是镇静的轻蔑与离开。假若是真的,则保持体统。”

门丁在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捺铃之前就打开了门。门丁彼得罗夫,又名卡皮托内奇,穿着旧外套,没有打领带,穿着趿鞋,显得奇怪的样子。

“太太怎样了?”

“昨天平平安安生产了。”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停下来,脸色发白了。他现在清楚地明白了他是多么强烈地希望她死。

“她好吗?”

考尔涅穿着早晨的胸围从楼梯上跑下来。

“很坏啊,”他回答,“昨天举行了医生会诊,现在还有个医生。”

“把东西拿进来。”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说。他听说她还有死的希望,便感觉到一些安慰,走进了前厅。

在衣帽架上有一件军人的外套。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注意到这个,问道:

“谁来了?”

“医生。助产妇和佛隆斯基伯爵。”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走进里面的房间。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戴着有淡紫色缎带帽子的助产妇便从她的房间走出来。

她因为死亡的临近而不拘礼节,走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面前,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拉进卧房。

“谢谢上帝,您回来了!只是提到您,提到您。”她说。

“快拿冰来。”医生的命令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走进了她的房间。佛隆斯基侧身坐在桌旁的矮椅子上,用手蒙着脸在哭泣。听到医生的声音他便跳起来,从脸上拿开了手,看见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看见了那丈夫,他是那么慌乱,以致他又坐下来,把头向肩膀里缩着,好像要隐没到什么地方去;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站起来,说道:

“她要死了,医生说的,没有希望了,我完全在您的掌握中了,但是让我在这里吧……可是,我听您怎办,我……”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看见了佛隆斯基的眼泪,感觉到他在看见别人痛苦时所有的那种心绪混乱的激荡,于是掉转了脸,他没有听到他的话,连忙向门口走去。从卧房里传出了安娜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是愉快的,生动的,具有极清晰的音调。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走进卧房,走到床前。她躺着,脸对着他。两腮泛红,双眼闪灼,一双小小的白手,从上衣的袖子里伸出来,玩弄着、扭折着被角。看起来,她不但是健康而有生气的,而且是在最好的心情中。她迅速地、响亮地、用异常正确而真情的音调说着。

“因为阿列克塞,我是说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两人都叫阿列克塞,多么奇怪可怕的命运啊,不是吗),阿列克塞不会拒绝我的。我该忘记,他会饶恕……但为什么他不来呢?他善良,他自己不知道他是多么善良。嗬,我的上帝,多么苦恼啊!快给我一点水吧。嗬,这对于她,我的小女孩,是有害的!哦,好的,就把她交给奶妈吧。哦,我同意,这样倒更好。他要来的,他看到她要不高兴的。把她交去吧。”

“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他回来了。他在这里。”助产妇说,极力想引她注意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

“嗬,多么无聊的话!”安娜继续说,没有看到丈夫,“把她给我,把小女孩给我。他还没有来。您说他不会饶恕我,因为您不知道他。没有人知道他。只有我,我也觉得困难。他的眼睛,我应该知道,塞饶沙有完全同样的眼睛,因此我不能够看它们。给塞饶沙吃过饭了吗?我知道啊,大家都会忘记他。他不会忘记的。应该把塞饶沙搬到角落上的小房间里去。请玛丽叶特带他睡觉。”

忽然她缩下去,沉默着,好像是期待着一个打击,好像是防御着自己,她把手举到脸上。她看见了丈夫。

“不,不,”她开始说,“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塞,到这里来吧。我要赶快,因为我没有时间,我活不了多久了,马上就要发烧了,我又会什么都不明白了。现在我明白,明白一点,看见一切。”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打皱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他拉着她的手,想要说什么,但他不能够说出;他的下唇打颤,但他仍然和自己的激动斗争着,只偶尔地瞥她。每次他瞥她时,他都看到她的一双眼睛,带着他从来没有在它们里面看见过的那种亲爱而欢喜的柔情望着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她好像是在聚神思索。“是的,”她开始说,“是的,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要说的。不要对我惊怕。我还是原来那样……但我心里有另外一个女人,我怕她,她爱那个人,我想要恨你,但我不能够忘记那原先的她。那个女人不是我。现在我是真正的我,完全的我。现在我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问他吧。我现在就感到,就在这里,我手上,我脚上,我手指上的重压。我手指——看吧多么大啊!但这一切都快要完结了……我只需要一件事:饶恕我,完全饶恕我。我是可怕的,但我的保姆向我说过:神圣的女受难者——她叫什么名字呢?她是更坏的。我要到罗马去,那里有荒野,在那里我便不会妨害任何人了,我只要带着塞饶沙和小女孩——不,你不会饶恕的!我知道这是不能够被饶恕的!不,不,去吧,你太好了。”她用一只发热的手拉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