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我和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复习。团支部书记邱代芬站在教室门口说:“这里有封信,是黄干老师打整办公室才从囗在桌子缝缝头捡起来的,不晓得都囗了好久了。呃,我们班上哪个叫啥子初晓哦?《四川文学》编辑部……”我一听,顿时全身热血沸腾,不等话说完,大喊一声:“我的!”还没起步,绰号孙悟空的同学刘永久突如从天而降,出现在教室门口,原来他和几个同学早就站在侧边了,听到我的喊声,倏地一下把将信抢去,一边嘻哈打笑地说:“吔!老兄,还不晓得你有个那么高级的笔名喃!还是《四川文学》编辑部寄来的,怕要当大文豪了!撕开来大家欣赏哈儿哈!”“不要乱来呵!私拆他人信件,要挖目宰手呵!”“吙哟,我好怕怕呀——喝二爷的,又不是家信、恋爱信。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孙悟空的脾气,胆子越吓越大。经你这一吓,把我的胆子也吓大了,我就偏要拆开,还要念给大家听哈儿!”我两个是这方面的老交道,经常爱开这种玩笑,越不愿意让对方干的事,对方越是要反起干。这封信落到他手头,不晓得他会咋个怀兜儿头放火炮儿,兜哚闹个够。我趁他不备,猛扑过去,差点就把信抓到手。他却更加反应敏捷地纵身爬上桌子,对那几个同学说:“挡倒他!”几个同学立马组成一道人墙。我急得大喊:“邱代芬,他们欺负我!”没想到这个向来以主持公道而令同学们尊敬的大姐竟笑嘻嘻地说:“我有啥子办法?”刘永久哈哈大笑:“今天就让你老兄好生体会一哈孤家寡人的味道,看看俺老孙的手段!”更料不到的,邱代芬这时又开口说话了:“刘永久,注意点哈,不要把桌子踩烂了!”刘永久学着孙悟空跟唐僧的对话:“徒儿明白了!”弄得我哭笑不得。这个一向主持公道的大姐不但不出手拉小兄弟一把,反而……,唉!我单枪匹马,有如关云长走麦城,垂头丧气地坐到一个同学旁边,他满面笑容宽慰我:“不要着急,又不是啥子坏事,等哈儿他肯定要把信拿给你。”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时,刘永久在桌子上三纵两纵地窜上讲台,把信封拆开。
原来是一封退稿信。信纸两张,一是编辑部退稿函,一张是我的诗稿。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听凭摆布了!刘永久的朗读水平本身就不错,他却故意装腔作势奶声奶气地用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边说边念:“先念《四川文学》编辑部的哈:初晓同学,来稿收阅。经研究,不拟刊用。原稿奉还,盼多联系。听到没有,盼多联系哟!嘿,还有两句评语,钢笔批的:有激情,无新意。啊,是一首诗。”刘永久又拿起诗稿展开,对着大家晃了晃,“大部长的诗呵,人家编辑部都肯定了有激情,我朗诵给大家听哈看,看有没得新意?标题,《我是未来工程师》。我是/未来/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今天/我在校园里/吮吸/充足的知识乳汁。明天/我要去播散知识的种子。从金鹅江畔/到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我要在祖国的大地耕耘/让知识的种子/发芽/生长,长成参天大树/建造未来的/共和国大厦/顶天、立地!”朗诵完毕,刘永久做了个孙悟空手拿金箍棒一手擎天的滑稽动作。教室里响起一片掌声,我又羞又气,顿时觉得心头凉冰冰的,好像坠入了深渊。掌声突然齐刷刷地停下。“你们闹够了没有!”班主任赖长琴老师突然跨进教室,一脸严肃。刘永久抱头鼠窜。“站倒!拿过来!”声音不大,而有震聋发聩之效。我眼巴巴看着信和诗稿落到赖老师手中,心头顿时凉了半截。赖老师跨上讲台。教室里鸦雀无声。“炭火碴儿都落到脚背了,看你们晓不晓得痛!”赖老师生气地离开了教室。
赖老师从邱代芬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全过程,狠狠地责备了她几句。又把我召到办公室,语气缓和地说,那天发生的事我没有责任,但事情因我而起。她肯定了我写那首诗的出发点,内容也很好。不过作为学生,不要再去投啥子稿,要集中心思学好专业基础知识,以后站上讲台,拿出真本事来面对学生。我接受了赖老师的训导,但我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封退稿信。离开办公室后我迫不及待地阅读《四川文学》编辑部的退稿函,看了上面的日期,应该是在我寄出稿件后一个月左右。在我后来的经历中,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得到编辑部的答复,实属不易。这虽然是一封退稿信,但它仍然令我兴奋了好一阵子,因为它毕竟是从《四川文学》编辑部发出的。
转眼十六年过去,在不弃不舍追寻文艺创作之门的崎岖路上,我摸爬出了一些痕迹。已过而立之年的我从教育部门调到县文化馆创作组。生活在县文化馆爱好文艺创作的作者群中,他们已有好几个人在省内外地市州以上的文艺报刊发表了作品。我虽然也有几篇那样的作品,嫌分量轻,不压轴,这就又触动了我那条几乎锈蚀的心弦。如果说十六年前学生时代的那次举动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冲动,那么这次被触动之后的举动倒是处心积虑了。
我已有数篇小说类的作品在地区艺术馆主办的《沱江浪花》发表。主持编辑的一位老师像老大哥那样关心我这个刚刚踏上群众文艺创作辅导岗位的新手,热情鼓励我:不要把眼光只盯在《沱江浪花》上,要冲出去,向更高一级的文艺刊物攀登。《沱江浪花》是地区艺术馆提供给大家试笔的一方园地,属内部刊物。凡是刊登过的作品,都可以进一步加工,投向公开发行的文艺刊物。《沱江浪花》欢迎大家这样做,也鼓励大家这样做。这位老大哥的话更加激励了我的决心,一定要在文艺创作上有一番作为,方不负文化馆业务干部“组织、辅导、示范”之名。之后,我向《四川文学》发起了连番冲锋,将在地区内部文艺刊物上发表过的小说和可以改写成小说的散文进行二度创作后,以每月一篇的数额不间断投稿,虔心叩击《四川文学》殿堂大门。投稿如石沉大海!
后来有了接触《四川文学》编辑的机会。受《四川文学》编辑部负责联系西南片区作者的编辑李伦老师之托,县文化馆代销《四川文学》。馆长让我与《四川文学》联系。这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我愉快地接受下来。有一天,我在《四川文学》编辑部见到了德高望重的资深编辑李老。他接过我的介绍信,说估计你们单位近期会有人前来,想不到是你。接着随手从案头找出我最近的一篇文稿对我说:每篇我都细读过了,文笔还是不错的,只是显得一般化,比较平淡。不如写散文试试,篇幅不宜大,最好控制在两千字以内,也许发表的机会大些。我没有听懂李老的话。我暗自认为那种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东西也没什么分量,反而把心思转向构思中篇小说上去了,同时把投过《四川文学》的那几篇小说稿中故事性较强的重新调整结构,用故事性语言表达,先后发表在外省几家省级文艺刊物上,心头也安慰了些。
在临近退休那年,我完成了一篇几乎花了三年功夫反复修改定稿的中篇小说,题名《劫后》,舍不得寄给一般的省级文艺刊物,抱定最后一搏的心理,投给追求了近三十年的《四川文学》。没料到这最后一搏终于成功了。记得是小说部一位年轻编辑接待的,不便向他询问姓名职位。他告诉我,《四川文学》改成两种版本,正在试发行阶段,除发行正刊,试发行一个适合大众阅读欣赏,故事性较强的通俗一些的版本,决定将你的《劫后》用在那个版本上,发表在哪一期暂时还没定下来。他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同意。我一时惊喜得都快飘起来了,苦苦梦想并追求了近三十年,终于即将成为现实,只要是《四川文学》,哪还谈得上去选择啥子版本?几十年都等过了,还在乎多等一两个月么?我不加考虑地连声称谢。这时已临近中午下班,我诚心请他共进午餐小饮一杯儿,交流交流,加深印象。他婉言谢绝说单位有规定,不可以跟作者如此交流。我佩服地点头称是。回到单位后,我丝毫未露半点声色,十分平静。结果我还是空欢喜一场,直到我退休,此篇稿件也杳无音讯。后来打听到,那位先生是《四川文学》编辑部临时聘用负责选稿的编辑,已经离开编辑部了。
写到这里,似乎都没把我“恨”《四川文学》说出个所以然。其实,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又道是,爱之愈深,恨之愈切。我恨《四川文学》规格太高,用稿严格,没有丝毫的灵活性。我恨我自己悟性太差,太愚钝,太笨得痾牛屎,没写出过适合四川文学刊用的作品。但是,我毫无气馁,更不会死心。退休前,拿不出高规格刊物发表的作品,心理上有压力。现在,我已退休,这种压力已经不复存在。虽说退休十年有二,我还要再写五十年,笔耕不辍。那天,牛放主编一行到我川东门户开展“深入基层扎根人民联谊活动”。互动时,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要用三年时间努力,将一只脚跨进《四川文学》殿堂大门;再用三年时间,将第二只脚跨进去;再用三年时间,争当一名四川作家协会古稀之年登坛,甲子两轮之长寿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