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性心脏瓣膜狭小手术也算是一个大手术了,对一个八个月大的小孩子来说。那天早晨开始我就一直抱着他。偶尔他还冲着我微笑,黑亮的眼睛忽闪着,好像能看懂我的心思……”讲到这里,陈七一下子哽住了。但他并没有让我看到他涌出的眼泪,而是低着头。过了很久,他才重又抬起头来,面对着我。这期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不如就像现在这样,给他时间,让他倾诉,容他把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全倒出来。
我点了一支烟,递给我对面的陈七。为了缓解他的情绪,我又说,把这支烟抽完,吃点面吧。那碗面已经凉掉了。我站起身来,端着那碗面,准备重新再给陈七热一下,也许我再热一下,他就可以吃了。人是一定会从悲伤中走出来的,就像失去
儿子的母亲,最终她也不得不端起碗来吃饭。
在我的注视下,陈七吃了几口面,但显然是味同嚼蜡。他只得放下筷子,看着我,疲惫地说,休息一下再吃吧,好吗?我就笑了,我说:“别想太多了,一切都会过去的。”陈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最终他叹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用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真的,陈七。你是我的好朋友,你遇到了这样伤心的事情应该来找我的,没什么可麻烦的。半夜?呵呵,无所谓的,要不我也睡不着,也是看书,现在更好,跟你聊聊。我看着陈七,我想使气氛相对轻松一些,于是我说:“我们也真的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先前,陈七的情绪似乎已经好多了,我感觉。但当我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发现,他在情绪上又顿了一下。顿了这一下之后的陈七,砑然又向下沉了一点点。这个时候,陈七把双手按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上,有些拘谨地环视了一下房间四周,然后努力地露出了一点笑容,说:“是,很久没来了。”而后他终于把目光再次落到我的身上,却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毛衣上。我低头的瞬间才忽然意识到,我身上穿的这件毛衣,是去年陈七路过上海时买给我的,浅粉色的低领毛衣,袖口处有一只鹅黄色的小鸭子。“你穿浅粉色的毛衣还是那么漂亮。”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奇怪的是,陈七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就在他的注视下,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见我这样,陈七把手伸过来,由于隔着那个茶几,他的手不可能直接触到我,只有当我也把手伸给他时,一切才能顺理成章。但我不愿意这样,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是我又不想让陈七太多尴尬,于是我把那杯水交到了他朝我伸过来的手上。我说你多喝点水,这样会好一点
不知道陈七是怎么想的,他就那样接过那杯水,望着我,
一动不动。过了几秒钟,他才收回胳膊,并把那杯水一饮而尽。然后他握着那个杯子,握了很久,突然问我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太过生疏了吗?”
“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说。
“你什么都不懂吗?”
“那也不是。有的懂,有的不懂。”
“是吗?说来听听。”
“陈七,我不欣赏你这样的语气,更不想与你发生争执,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只想让你尽快地恢复过来,过正常的生活。”
“哈,哈。正常的生活?”
“这种干笑我更不喜欢。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什么样?我儿子没了,昨天。他才八个月零二十九天呐!”
“可那不是我的错。”
“呵呵。你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对,那不是你的错。的确不是你的错,可你要不离开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现在什么样儿?”
“行尸走肉。”
“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你这样看着我你就能摆脱你的责任了吗?”
“你这样看着我,你就很无辜了吗?”
我不再看陈七了,也无法再说什么别的。只好低下头去。陈七是突然站起来的,他一步跨过那个茶几,一下子抱住了我,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就盖住了我的。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了他,我觉得这场面实在是太戏剧化了,非要有个高潮做结尾的。然后我就听到了意料之中的杯子
破碎的夸张声响。
过了很久,陈七蹲下去,开始收拾那些碎片。他平静地把那些东西清理干净,然后走过来,对我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我是……太难过了。”
我也觉得陈七的确是太难过了,他儿子死了,因为这个,我完全可以原谅他。
好像是有预感似的,王东在这样的午夜,喚不,已经是凌晨了,居然打进电话来。王东告诉我说,他四天以后回来。他还说,想死我了。临撂电话前,他又说,宝贝,你情绪不对头呢?有什么事情发生吗?这充分体现了王东的敏感。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看了一眼陈七,然后接着对王东说,我睡得正香呢。后来,王东在电话里吻了我,又反复叮嘱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等他回来再说。然后他有些不放心地撂了电话。
后来,陈七在我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我则一直在我屋子里看书。天亮之前,陈七要走了。快走到门边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一个半月前我在天津订了两个吊椅。原来打算一个给我儿子,另一个给你的。但儿子就这样没了,我希望你别再拒绝我了好吗?”说完他的手朝阳台的方向一指,“你就把它放在南阳台上,坐在那儿,你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看书。”说完之后他看着我,见我没有什么确切的表示,眼里顿时就又多了难过的意思。
我只好疲惫地点了一下头,却什么也没说。
过了两天,陈七叫工人把那个橘红色的大吊椅抬了进来,在我的南阳台上做了非常简单的安装。这期间,我一直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我在考虑王东回来之后,该怎样给他解释这个事
情。
看得出来,今天,陈七在情绪上显然比前天晚上要好了很多。此刻他正指挥着那几个工人从靠东的角落里重新把那个大吊椅移动到稍微往西一点点的位置上来,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中午的阳光太过强烈了,这个位置比那边要好一些。说过了之后,他的目光就不再看那几个工人而是在屋子里开始找我。找到了,他就似笑非笑地问我,是不是这样会好一点点?
等工人们走了之后,陈七建议我去那个大吊椅里试坐一下。我是觉得事已至此,再作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只得懒着个身子坐了上去。陈七站在我的左手边,他试探地推了一下那吊椅,那吊椅就托着我,在支架上晃悠起来。我闭了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的情况好。有那么一刻,我就那样深陷在那个宽大的吊椅里,恨不得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永不醒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我醒了但却仍然没打算睁开眼睛。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从我平视出去的视线里,我最先看到的是窗外那蓝天底下一闪而过的灰色翅膀。那是一群鸽子,正朝着远处飞过去。
“你睡得很香。”陈七说。
“是啊。我睡着了。”而后我试着挪动了一下我的身体又说,“你看我,还真的睡着了。”
“睡了十五分九秒。”
“……你别这样好不好,陈七?我真受不了。”
“什么,受不了我的什么?”
“咱们现在不说这个好吗?但你以前真的不这样的。”
“那是因为以前我并不像现在这样……”
我看着他,希望他把话说完。
“我现在觉得,我很依恋你。”说完了之后,我发现陈七的
脸上浮现了对他来说很是难得的那种笃定。
“呵呵,”我笑了一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都过去了。完全都过去了,你不要总是这样对我好不好,我很难承受的,再说……”陈七没等我把话说完,就一下子打断了我。这样的情况在陈七身上从没有发生过,我是说他突然地打断一个正在讲话的人的话头,这说明陈七非常矛盾,既想在这个问题上了解到我的真实想法,同时又非常地不愿意面对吋能出现的结果。陈七指着此刻窗外的鸽群说广看看它们的飞翔,多漂亮啊。”那个时候我觉得陈七就像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子面对着越走越近的野兽,怪可怜的。
我从吊椅上下来,陈七试图拉我的手,但被我用另一个动作轻巧地化掉了。我觉得这样的游戏该结束了,因为我实在是太了解王东了,比起陈七,他更会要我的命。
我从阳台上走回来,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去。我回头冲阳台上愣神的陈七说,陈七,你过来。过了一会儿,陈七就过来了,他不是直接坐到我的对面,我感觉他正靠在我此刻坐着的这个沙发的靠背上。我坐在那里,陈七站在我的身后,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们谁都没有再讲话,时间就仿佛陷人了停顿。
我不愿意我和陈七之间总是出现这样的停顿,实际上这种停顿给人的感觉,蓄势待发的,让人紧张。我希望我和陈七之间除了平淡什么也不要再有,因此眼前出现的这种气氛,让我难堪。陈七好像猜透了我似的说没什么好不好的,你是那样一个随心所欲的女人。你不会骗你自己的,是不是?”过了一会儿,陈七弯下腰来,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如果以前我做错了什么,现在我要跟你说,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陈七的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冉低了。 、,
实际上,我比陈七更觉得尴尬,真的。仿佛是我偷了东西,被人家当面撞上,主人却说,你拿去好了,其实这个我就
是特为你准备的。
就是那样的,当时陈七说完这句话,我就抬头望着陈七笑了起来,嘴上却又调笑他:“别啊,你千万别这样说,我这么一个混蛋女的,总跟你们撒娇儿放赖什么的,你们都不计较,我还能计较什么呢?”陈七见我这样说,只好再次站起来。他站起来之后绕过沙发径直走到我面前,他倒了杯水给我,说:“我觉得从本质上讲,你并不排斥我,如果在方式上你有不接受的地方,请你讲出来好吗?我愿意调试。”而后他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我试着从你那儿走开,可是你看见了,我根本做不到。”
我说老陈啊,你别这样吓我好不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非要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话?”陈七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趁热打铁地说,“那吊椅你就先放我这里好了,改天你心情好了再搬回去,放你自己家里,也是一样的爽的。”陈七一愣。最近陈七总是这样,像一个脆弱的人那样,很敏感。被命运打击之后的人,都有这个症状吗?
陈七愣了一下,而后那笑容就有些扭曲地停在了他的脸上。他说就算我求你好了,别这样难为我了,不过是把椅子罢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我跟王东去说,好不好?”“这叫什么话!为什么要你跟他说呢?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的家呀?!我只是觉得那吊椅它太贵重了太大了一点而已,跟旁人没一点关系!”我像是一个被人一下子拆穿了心思的人那样,突然地气急败坏起来。
不过才半个多月没见,但感觉上还是觉得王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手上拎着那件灰毛衣,上身只穿了件半袖的蓝了
恤,就走出了站台,这使得我一眼就从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认出了他。看到我,他就左躲右闪地冲着我的方向跑起来,丝毫也不顾忌旁边那么多人,一下子就把我抱了起来。当时我害羞极了,也不敢有太大的挣扎,我只是小声地央求他,快放我下来吧,求求你了。真是个要命的家伙。
放下我之后,王东也是不肯撒手的,他紧紧地箍着我,一边努力从那拥挤的人流中穿过,一边还贴着我的耳朵对我说:“想死我了你,你看看!”我更害羞了,左右地偷窥了一眼,挣脱出来,打了他一下:“不要脸。”
“想我了吗?”他侧过脸来看我。我扭动了一下身体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此刻他的右手正从我的腰部上来,掠过我的肩膀落在我的右脸上,他轻轻地向内侧拢了一下我脸,这样,我就只好被迫地面对着他了。你知道傍晚的火车站里,人来车往的,他这么的一个态度对待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发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