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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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和我的苹果(2)

我打过了,我是说,现在,陈七正把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来。王敏就笑了,笑得很坏:“他挺有灵犀的嘛!”“你什么意思?”我觉得她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疼。“没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呢你说?”王敏仍是那样看着我,却又把眼睛转到别处去。“某些人不要受了点伤就看不得和睦好不好?陈七基本上算个好同志,姑娘我也是个有身份证的人,不要这样冷嘲热讽地对待革命群众,这样不好。”我语重心长地叮嘱王敏,王敏拿出了一副爱谁谁的表情给我看,表示对我刚才的话,不屑一顾。

实际上我也很久没有跟陈七通过电话了,方才王敏想知道的那些,也刚好是我想知道的。但这么晚了陈七打进电话来,我莫名其妙地有呰不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我儿子没了。”陈七说。“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沉默了好一会儿,陈七又对我说了一遍:“我儿子没了。这一个月来,我一直都陪在他身边。昨晚他走了。我的八个月零二十九天大的儿子走了。他那么小。”我从沙发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我问:“他叫什么名字?”“陈依夏。他叫陈依夏。”陈七说。

怎么会这样呢,陈七?我对陈七说完了这句话之后,用眼睛看着对面的王敏。后者可能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用有些焦急又有些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我的动静。我并没有给她解释什么,而是又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坐了下去,对电话里的陈七说:“你现在人在哪里?什么?那怎么行呢?这么晚了,我觉得你应该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别这样急着往回赶,赶回来能干什么呢你说?”我的意思是说,小孩子已经这样了,你就是像现在这样开个夜车回来也是于事无补的,倒不如就在那里缓一缓,或许还要好一些吧。但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现在搞不准陈七到底是什么状况,如果他想立刻离开伤心地,那回来是对的,他不是说他已经在那儿陪到最后了吗?但如果他

还是有些恍惚地想念那个小孩子,倒不如继续留那里几天好了,情绪上也是个缓冲。于是我又对陈七说:“陈七,既然你已经往回来了,那你就在半路先找个宾馆住一宿吧,也不差这几个小时的,现在你的状况最好别开夜车。”

这个时候我不能说,陈七你别难过了,反正也这样了。我不能说这样的话。陈七他要是不难过,那他还是个人吗?我也不能说,怎么会这样呢?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孩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弱是弱了点,但活得也都挺健康的嘛,怎么单单你的陈依夏那么的单薄躲不过这一关呢!我更不能说,陈七,算了吧,你儿子跟你没缘分的,他不是你的儿子,等以后有机会你再生一个好了。这样的话,我都是在心里想的,想想而已,却不能说出口。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陈七。他刚刚失去了儿子,不适合开夜车的。但他又是那种闷犟的人,不能来硬的。

我只好说,陈七,就算朋友们求你好了,你听我的,现在马上找个地方先住下,明天回来再说,好吗?……陈七?你在吗?

你哭了吗,老陈?

我打车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看了一下表,11点19分。事实上我还想立刻打个电话给陈七,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已经找个宾馆先住下了,但同时我又在考虑这样做合不合适。

去年的这个时候,也许比这还要稍晚一些,因为我记得陈七到我单位去找我时,外面已经是生机勃勃的春天了。现在也是春天,只不过是甲春罢了,冰雪刚刚消融,一切看起来还在萌芽。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点了一支烟,慢慢地往北阳台的方向

走过去。拉开窗子,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往回退了一步。

去年陈七刚回来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饭店临窗的位置上,不一会儿,窗外就盛开了大片大片的焰火。我扭过头去,寻找陈七,找到了,就那样欣喜地望着他。那个时候,陈七正微闭了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就觉得他从容得很。但是现在,现在是一年以后的现在了,陈七的儿子死了,是不是说,这就是那道最深的伤痕被命运刻在陈七的心坎上,比我给他的那道,还要深?

墙角里还是那箱苹果。水晶富士。王东临走时买了很多的东西塞进冰箱。最后他把这箱苹果搬到阳台上来。他一边把苹果箱子放到角落里一边回过头来嘱咐我,苹果就放在这里吧,阳台上凉‘,不爱坏,你记得吃啊,最好每天吃一个。我当时怎么回答他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是完全的不记得了。说起来最近我总是记忆力不好,什么原因不知道。现在是午夜了,我用一把小刀划开那箱苹果,剥去那层包装纸,一个又大又红的水晶富士苹果就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先前我并不太喜欢吃苹果,但陈七早就对我说过,苹果是很有营养的水果。女人吃苹果可以延缓衰老,增强免疫力。我从来不在乎这些的,那个时候,我把陈七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笑话,他买给我的苹果我也不怎么太吃,放在那里,都烂掉了。陈七也不说什么,陈七这个人,他含蓄地对待我,即使我已经上房揭瓦了,他仍是那样毫无怨言地对待我。这样,我就觉得很刺激,总想知道他忍耐一个人的限度在哪里。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水究竟有多深,我永远不会知道。

后来跟工东在一起,工东也不喜欢吃苹果,他喜欢吃荔枝。他一口一个荔枝,一会儿,吐一个壳出来,像变戏法似的。王东总是从超市买荔枝回来吃,而我对他的荔枝也像对陈

七的苹果那样,不屑一顾。我觉得那个东西热气,火燥,不适合女人吃的。况且王东每次都吃很多,一边吃还用一种很不理解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很生气,心想,这有什么啊?我问王东,为什么你不买苹果回来,再劝劝我吃上一个呢?苹果适合女人吃的,不仅延缓衰老,还抗氧化,增强免疫力的。王东就乐了,王东说,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哪来的那么多讲究!再说了,你要吃荔枝早就像杨玉环了,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一说着,他还故意装出鄙夷的神色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下一瘦得跟什么什么似的!

何那次之后,王东就开始买苹果回来了。但买回来的苹果我还是不怎么吃。放在那里,一点点地也都是烂掉了。其实那些苹果上的霉斑也是蛮漂亮的。在鲜艳的苹果内部,它们悄悄生长。

只是有一次,因为什么我已经忘掉了,我和王东又开始争执,那次我很灰心,就非常绝情地告诉王东,我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还记得当时王东也很激动,他声音不大,但却很严肃地强调着问我,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不想再见到我?我一边狠劲地点头一边用力说,我说的就是真的,怎么着?然后我看着他,继续对他说,你现在马上从这间屋子走出去,别再给我打电话,也别再找我。再见。我最后说。果然王东头也不回地关上门走了。王东走了之后我也没哭。我觉得没什么好哭的。疼是疼了一点,但还不至于垮掉。即使是真的垮掉了,我也绝不会I上你知道的,你放心。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呆在屋子里,没出门。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掉了。表面上是跟王东在赌气,但实际上我是在跟我自己较劲。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次开始的,我一个人开始吃王东买给我的那些苹果。我发现,其实,苹果也挺好吃的。

现在我想起来这些,突然觉得时间真是有意思,它总是让你感觉千变万化的,实际上它却真的是岿然不动的,就像现在这样,我坐在这里,又开始吃苹果,这些苹果还是王东买给我的。其实在这期间我也已经吃了无数个苹果了,但那次和这次吃的这两个苹果,对我来说,印象最深。

我手上的这个苹果真的很脆,也很甜,咀嚼它们带来的感觉很惬意。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楼6突然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我名字,这可真让我感到意外。

我看了一眼表,2点11分。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已经磨蹭过去四个小时了。由于陈七的儿子死了这件事儿,强烈地剌激了我,所以在过去的这四个小时里,可以说,我完全地陷入了回忆。那些往事像潮水一样漫无边际地涌过来,直到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划破了无比寂静的夜空,同时也被动地唤醒了我这个陷入回忆的人。

实际上我的直觉是与那声嘁叫一同到来的。我甚至没开灯就直接拉开了窗子冲楼下的深夜说,陈七,是你吧。你上来吧。说完这句话之后,世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我转身回来,打开门卜站在门边等陈七。可楼梯上现在空无一人,也听不到一点有人上楼的动静。我又折回来,找到钥匙,然后锁上门,走下楼去。空旷的回声,带来声控灯短暂的明灭。

我打开大门的锁,向外却怎么也推不开。我在门里静了一会儿,然后蹲下来,我对门外的那个人说,你站起来,让我先出来,我有话跟你说。那门还是没有动静。我只好继续蹲在那里。实际上那个时候,我也有点进退两难。先不说见面后可能出现的各种可能,单说此刻,这大半夜的,门背后到底是不是

陈七呢?几分钟前我还相当笃定,我对自己的直觉历来深信不移,可这会儿,由于门那边一直没有个确切的动静,我也开始怀疑了,怀疑不说,还有点恐惧呢。

就在这稍微犹豫的时候,门那边有了些响动。仔细听,仿佛是挪开了身体,但声音基本上还是集中在门的下半部分。不会是狗吧?我们这个小区,狗挺多的,我就亲眼看见过一只体型较大的叫黑熊的狗,有一天被主人打出来,在门洞里睡觉。我下意识地咳了一下,我说,陈七,是你吗?我好怕啊。沉默了一会儿,我听到陈七说,是我。嗓子哑得厉害。

我推开门,陈七正坐在左前方的地上。车停在楼前的空地上,车门半开,在黑夜里像鸟儿折断的翅膀。

甚至一边下楼我还一边在想,呆会儿看见陈七之后,我要控制住局面,一是不能让他感觉见到我了可以完全地宣泄他的悲伤,二是我也要尽量地不要用任何语言和行动承接他的悲伤和痛苦。我觉得我和陈七之间已经不再是情人关系了,所以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能做得过火。如果说先前我们都还努力过离开对方,那么现在也完全没有必要再让先前的那些努力,功亏一篑。

但当我也蹲下来,面对陈七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变得妥协了。从没有这样恍惚和憔悴过。我是说,此刻的陈七。头发乱不说,还满眼睛的红血丝,嘴角是火泡吧?陈七的眼神,恍如隔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刚碰到陈七,陈七的眼泪就落了下来,他立刻把脸扭到别处去了。

记不得了究竟是他扑过来的还是我送过去的。反正陈七的脑袋,就在我的怀里了。也的确是累了,这样半跪的姿势,几分钟还可以,要是十多分钟,主要是腰受不了。我站起身来,捎带着拉了陈七一把,这样,陈七也马上结束了他的哀伤。实

际上我想,无论陈七遇到多大事情,他无非也就是想在我这里哭上一鼻子的,如果换做別的女人他也会哭上一鼻子的,这样一想的时候,我也就从那悲伤里解脱了出来。

陈七跑了那么远的路回来,就是为了见到个熟悉而亲近的人,表达自己的哀伤。至于面对的是哪个,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达和传递自己的这种哀伤,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会把刚才陈七面对着我时的痛哭失声,上升到缘分和宿命的层次,但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感到时间和生命其实还真的是脆弱,脆弱无比。我便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我叹息了这一声之后,陈七从裤兜里摸到烟,点上,把身子靠到墙角。抽了几口之后,他反而笑了。他凭空笑了一下,我感觉,其实他是更难过了,但这一刻的难过,比起先前,就更难以表达了。

“要不,你上来坐一会儿吧。休息一下。”我说。

“……不了吧。时间太晚了。”他说。

既然说过了这话,按说,应该是陈七先有动作,或者告别或者走开什么的,但他却没有动,而且始终没有动,也毫无动的意思。他只是突然地把自己的脸扭向一边,过了好久,才转冋来,对我说,好了,你上楼吧,我看着你。陈七说完这句话之后,就那么看着我,好像真的要这么注视着我上楼似的。把一个刚刚失掉儿子的朋友一个人扔在黑夜里,我能做到吗?

当陈七再次坐到我的沙发上时,我能感觉得到,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但是现在他很疲惫,、即使他很疲惫,我也看得出来,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明显地有些不适。

我一边把水递给他一边问:有什么问题吗?陈七没说什么,只是冲着我摆了一下手,然后从自己的屁股底下抽出那件格子毛衣。他把那件毛衣平放在自己腿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神色暗淡。

那是王东的一件厚毛衣,一直扔在沙发上没收。我转身往外面的厨房走,我对身后的陈七说,你等着,我煮碗面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