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三叔公手中的拐杖狠狠敲地,大口喘气。搀扶着的下人赶紧替他顺气,他这才将下半句话缓缓说完,“堂堂折兰家族的继承人,玉陵城的城主,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徒弟,成何体统!”
折兰勾玉笑里的讽意一瞬即逝,定睛又是个谦谦君子,淡淡道:“不过一件私事,也用不着谁来批准,若招来非议,那我只能略表遗憾了。”
“冥顽不灵!”三叔公气噎,拐杖连连顿地,不停喘气,“你这样只会让你自己,让我们折兰家族蒙羞!”
折兰勾玉微垂着眼,笑得很是温和,示意那几个执事继续杖刑。
他已表明态度,不愿就此事作退步与沟通。
“祸害啊祸害!她就是个出身不祥的祸害!”三叔公气极,连连咳了好几声,人便有些不支,很快被人扶下去休息。
向晚本就瘦弱,挨板子的时候又一声不吭,打板子的执事没了轻重,只得一下一下往实了打。十下板子下去,打掉半条性命。
向晚被人抱回房时,折兰勾玉才看到她嘴角流血,牙齿嵌进嘴唇,留下一排深深齿印,那双又黑又亮的半月明眸紧闭,脸上没有流过泪的迹象。
折兰勾玉心中叹气,吩咐人好生伺候,又吩咐沈管家取了些珍贵药材,这才去看望三叔公。
至于陆羽雪,则是将过错全推到向晚身上,当时又认错得早,她是个聪明人,自责在祠堂里罚跪一个时辰,众人也没了意见。
说是不太严重,结果向晚当晚就高烧不退,昏睡几天清醒后,她被告知不准出席折兰勾玉的成人礼。
成人礼重择吉日,二月十二。
这之中乐正礼来过多次,起先向晚昏迷,后见她醒了,拉着她的手,一脸懊恼:“小晚,好端端的你怎么去顶撞三叔公啊?”
向晚沉默。她挨了板子,趴在床上,坐不得躺不得。
“成人礼改期了。三叔公说如果再看到你,他就不主持了。”乐正礼见向晚不理他,摇摇她的手,急道,“小晚,你倒是说句话啊,是不是身上很痛很不舒服?”
“我没事。”向晚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传来,不重。
“小晚,礼成之后表哥就要上京受封,到时府里剩你一人,你和我一道去游学吧,就像去年一样。”
向晚终于抬头,认认真真地看乐正礼。
乐正礼被盯得脸红心跳,半晌松手,吱吱唔唔:“那个……那个……表哥收你为徒的事,是我不小心说漏嘴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真切,末了又急急加一句,“我原是想替你说几句好话,求求情的。”
“没事,早晚总会知道的。”淡淡一句。她知道那时的情景,乐正礼虽不敢当面阻拦,事后总会想些方法以期让她免责,只是结果往往不尽人意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此前师徒情分大白天下,当时她一身男装,又没在公众场合开口说话,别人忙着感叹玉陵君折兰公子收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徒弟,没想她会是女儿身。只是今日之后,这真相是从折兰府的秘密上升为折兰家族的秘密,还是会成为天下尽知的大新闻?
礼成之后,送走亲朋,折兰勾玉才得空来看向晚。
向晚这几日虽渐有好转,仍只能趴在床上,动弹不得。折兰勾玉示意下人退下,悄悄走近,却见向晚脸埋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好些了么?”
向晚肩膀一动,没有吭声。
“可是在为不能参加成人礼的事生气?”折兰勾玉试探。下人回报,向晚这几天的情绪都不怎么好。
他并不是惧怕三叔公,只是向晚下不了床,他便索性将成人礼顺利揭过而已。
向晚依旧沉默。折兰勾玉等了半晌,见她不愿说话,也不愿看他一眼,轻轻叹口气,掖掖她被子,起身准备离去。
一只小手拉住他的手。折兰勾玉转身,跌入一双黑亮静深的眼眸。
向晚微撑起上身,一手拉着他手,一手支着身子,仰着脸楚楚地看他。
“小晚……”折兰勾玉声音一涩,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一早说过,我不善说那些讨巧的话。”那双半月明眸好像旋涡,不知不觉将人吸引。折兰勾玉几乎着迷一般陷在她眼眸里,坐回床沿安慰:“怎么会……”
半月明眸一颤,忽而垂下。翘长的睫羽下,晶莹的泪珠如珠断线,一颗一颗滑落:“多说多错,我只适合沉默。”
当日他是如何问她的?小晚你真不爱说话啊!她说,多说多错,我不善说那些讨巧的话!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么?
而这一次,她会顶撞三叔公,是否因为当日他给的承诺?
“并非人人都想听奉承的话。小晚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就好。”
“若是说错话了呢?”
“那也无妨,你还小。”
“是这样的么?”
“至少在这里,是这样的。”
是他给的承诺,不到半月就食了言。他鼓励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告诉她不会有任何后果,他不会苛责她,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委屈,可是事情发生时,他竟忘了当初的承诺。
而她不曾给他难堪,默默地承受杖刑。
他说不出道歉的话,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不可这样:“小晚说得没有错。只是他们不懂。”
这不是安慰的话,他心里确实这样想。
向晚抬眼,双眸晶亮,楚楚中带着丝微怯:“真的么?”
脑中一片空白,直觉高于意识,折兰勾玉俯身在那双让人沉沦的眼眸印下一吻:“真的。”
心里又加一句: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一记轻吻,来得突然、去得迅速。向晚眨眨眼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困了?”折兰勾玉摸摸她的头,笑得坦然。
向晚“嗯”了声,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头一下子晕得很。
“睡吧,好好养伤。”折兰勾玉又摸摸她的头。她还是个孩子,刚才只是一个纯洁的安慰吻。一定是这样没错。
向晚闭上眼,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她是新上任的杏花仙子,开心快乐,却因错开三界杏花,被贬下凡,再次修行。
折兰勾玉临行前才将向晚送的礼物打开。
细长的礼盒里静静躺着一把折扇,只一眼他就认出正是恩师送给自己的那把,此前掉在地上断了柄,被向晚讨去。
折兰勾玉将扇子来回翻转,修长的手指抚过曾经断裂的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想起前段时间向晚频繁出府,没想到她有心至此。
想到这里,折兰勾玉心中多了几分欣慰。这把折扇材质有多珍贵,修复这把折扇有多难,他比谁都清楚,向晚居然做到了。
他又觉得愧疚。那天三叔公当面指责她是个祸害,他虽不赞同,但也没阻止,更没体晾她的感受。先前的承诺也未兑现,害她徒受一顿杖刑,至今下不了床。刚才他竟又情不自禁做下逾矩举动,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管怎么样,向晚这个学生,真的很讨他欢喜。
如此心念一动,手中折扇习惯性打开,瞥见扇面那抹杏红,折兰钗玉脸上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本来干净无一物的雪白扇面,如今一枝红杏出墙来!
向晚杏花的画技几乎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青砖小瓦马头墙,墙上横生一枝红杏,栩栩如生。可是让才名天下的玉陵君折兰公子手执一把红杏出墙扇,算什么样子?哪怕那幅杏开二度,也比这个好许多!
折兰勾玉将折扇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犹豫良久,最后心一横,终是将它贴身安放。
折兰勾玉走了。
临走前交待沈管家好生侍候向晚,又交待潘先生有空多指点小晚学习,交待向晚有事找沈管家或潘先生,来回交待了个遍,终于走了。
该是心无牵挂的,只是每每碰到怀里的折扇,都会不自觉想起某个人。
乐正礼也走了。
他与折兰勾玉一同出发,一个独自游学,一个上京受封。
热热闹闹的折兰府又安静下来。
向晚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做梦,梦境相同。
延绵数百里的花海,那羽衣如云、纹饰繁花似锦的美丽仙子,那满脸怒容的座上男子,以及他身边沉默不语的女子……
“我是迎春仙子,你是杏花仙子吧?晚上王母娘娘寿诞,众姐妹商定百花齐放为贺,到时以莲灯为信,可别误了时辰……”
“百花姐姐几天前便赶往瑶池。历年天庭寿诞都由她和百鸟仙子督管操办,这事是她让风婆婆传的信,错不了……”
“玉帝,是小仙疏于教导,才有此事发生。望玉帝念在杏花仙子初犯,饶她此次失误……”
“一夜之间,你可知因她的失误,人间多少谣言纷起,百姓惶惶、奔走逃亡,莫不道天呈异象,必有灾荒……”
……
如此这般反复,有一天向晚夜里惊醒,猛地醒悟:这不是梦境,这是她任杏花仙子时的经历!
那些影像一幕幕在脑海浮现,一段往事,一段经历,连结成谜底,将埋在她心底九年的疑问悄然解开。
原来,九年前的杏开二度是她的失误!
原来,她的错情有可原,若不是当时在天庭冲撞了玉帝,或许不致有今天的遭遇。
原来,她竟然恢复了记忆。
是因为挨板子高烧昏迷,还是因为折兰勾玉的轻轻一吻?
不管怎么样,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向晚很开心。
困扰多年的疑问,原是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当庭冲撞了玉帝所致。虽然玉帝脾气不小,但她当时口无遮拦,就跟这次冲撞了三叔公一样,不管错没错,受罚是必然的。
如此一想,向晚心中搁了九年的包袱卸下大半。
她所恢复的那段记忆告诉她,她生来便是杏花仙子,虽然任职时间不长,但除了做错事受罚那段,其余的日子皆是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的。而现在,既已被贬下凡,那就好好修行吧。来人世一趟不容易,总得圆满地走完这程,才能安心回天庭。
近来玉陵学堂春试招生的事,替代折兰勾玉收徒之事,成为玉陵城的头条新闻。
一件新鲜事物,总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又有人持观望态度。这一次,因着折兰公子与潘先生的好名声,赞声大大盖过反对浪潮。
听说报名参加春试的,以中产阶层居多。富贵人家爱私塾,穷苦人家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免费学堂这等好事,双双观望。
向晚有些无聊,恢复杏花仙子记忆又心情甚好。想起那日折兰勾玉的亲密举动,想起他提过的理想与梦想,便命老管家替她去学堂报个名。
老管家忆起少主临行前的交待,说是向小姐的话就是他的话,即刻领命下去。
学堂首次招生,只招四十名。为了保证之后的开堂授课,先期会有个摸底测试,择优录取。以今年为经验,逐年扩招,争取以后让玉陵城的孩子都能读上书。
潘先生见沈管家亲来报名,又见报名表上赫然是向晚的名字,再次为难了:“沈管家……”
向晚是女子。虽然他此前同意折兰勾玉,若是向晚资质不错,便不担师父之名,从旁稍加指点。但稍加指点是一回事,与男子一同上学堂又是另一回事。
“不瞒潘先生,少主交待,向小姐的话就是他的话,任何人不得怠慢。此事是向小姐交待下来,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老管家对少主的话,是绝对服从的。
这情况就更严重了。折兰勾玉上京受封,已是玉陵城实至名归的城主,向晚的话就是折兰勾玉的话,也就是玉陵城主的话……潘先生忽觉阵阵头晕。
“向小姐还说,她与其他报名考生一样,春试过则过,不过也无妨。”
听起来倒知书达礼。潘先生想起老管家的那句“我们身为下人,不敢违逆”,又想起玉陵学堂乃折兰勾玉所有,莫说现在还在招生报名,哪怕报名结束,怕也只能破一回例了。
赶上春试报名尾声的向晚,一点也不紧张。
横竖她现在是折兰勾玉的学生,去不去学堂上课,一没跟折兰勾玉商量过,二来自己心里也没个准。不过当初既答应他会尽力,又能趁机解开小彦心结,免得他老惦记着与她比试之事。
考试那天,老管家亲自陪同向晚赴考。
潘先生留了个心眼,考试时依据科举惯例,将考生分成数个考场。向晚与小彦分在同一考场,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他二人,再无旁人。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潘先生自觉谨慎,该是万无一失。不管向晚过不过春试,先将她身份瞒下,等到折兰勾玉回来,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不料向来不搭理人,考试前都未与小彦有只字片语的向晚,考完试后,居然主动走到考场外的学生群中,对小彦说了这么一句:“你之前觉得输得冤,这次就看各自考试成绩吧。”
小彦回向晚一个面无表情的表情,淡淡道:“你入学时短,我让你三个名次。”
“这样……”向晚沉吟,而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倒是心知肚明。
向晚转身出了学堂,上了折兰府的马车,扬长而去。可怜了小彦,听到向晚开口竟是女声而呆若木鸡的学生们反应过来后,将小彦团团围住,现场炸开锅似的,矛头直指向晚,询问其身份来历。
第二天,整个玉陵城都风传着折兰公子收女学生的传闻。
向晚倒是平静。
城主大人收女徒之事,即使做不了表率,引不起跟风,至少也会有一些影响力,对大家更快接受男女平等有那么一丁两丁点的帮助。这对实现折兰勾玉的目标,未尝不是件好事。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折兰勾玉上京已半月有余。天渐渐回暖,空气中隐隐有潮暖的味道。
这日向晚在晚晴阁习琴,反反复复练习《高山流水》,总觉得抓不住其中最关键的神韵。这是折兰勾玉很喜欢的一支曲子,她很想在他回来前将它弹得纯熟。
又练一遍,依旧平平淡淡,充其量没走音而已。向晚起身,在晚晴阁小花园里散步。
迎春正艳、柳树抽芽,那么杏花,也快开了吧。以前在杏花村,第一朵杏花必会在二月底盛开,算算时间,正是这个时候。
可惜,折兰府上没有杏树。
“沈管家,沈管家……”向晚叫住老管家。
在杏花村的八年,她日日与杏树为伴,如今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对此更是期待。她想念杏花村那满坡的杏花,更想念那数十里的杏林花海,如云如霞,令人沉醉。
“向小姐有何吩咐?”少主出门前的交待,时时在老管家心里。
“玉陵哪里可以看杏花?”
老管家沉思半晌,欲言又止,半晌却是摇摇头。
向晚道谢,待得老管家告退,带了两个侍卫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