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去的三佰楼。
下午的时间,酒楼没有客人,伙计们收拾了卫生,正扎堆聊天。向晚进门,自有伙计记得她,又见她身边跟着的是折兰府侍卫,纷纷起身。
“金掌柜在么?”
虽是男装,一开口就让众人目瞪口呆。传闻竟然是真的!那日画冠全场的小公子、玉陵君折兰公子的学生竟然真是女的!、
好半晌后,终于有个伶俐的小二回过神来,屁颠颠跑去后院喊掌柜。
又半晌后,一袭绿衣的三佰楼掌柜金三佰步履生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是折兰府的向小姐来了?”
“金掌柜。”在折兰府半年,向晚听了半年的“向小晚”,她深知自己身份,但也不作解释。
“你们都下去吧。”如今的金三佰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南湖酒楼抱琵卖唱的青涩姑娘了。向晚这时来找她,定是有事,又见一帮伙计交头接耳,不由使劲瞪了他们一眼。
向晚示意侍卫退下,两个女孩子坐下。
“金掌柜可知玉陵城何处有杏花?”向晚开门见山,微微一笑。
竟为这事?金三佰跟着一笑,她看着向晚,想起她们初见时的情景,声音柔和,语气利落:“向小姐太客气了,当日在南湖酒楼幸得你相助,如不嫌弃,便叫我三佰吧。”
三佰楼开业两人都认出对方,但并没有说破。向晚不知金三佰会否介意别人提及她曾在酒楼卖唱之事,没想到今天她自己先提,如此看来,倒是个爽快人,不似一般女子小心眼。
“不妥,你该长我几岁。”
金三佰笑,也不知她这几月遭遇了什么,又为何摇身一变,成了三佰楼的女掌柜,只是这笑容,倒有几分初见时的温婉:“你是折兰府的小姐,若以姐妹相称,岂不被人说我攀了富贵。朋友则无妨了,你要不介意有我这样一个朋友,直呼姓名也不是什么大事。”
“好。”向晚也不是矫情的人。
“那说正事。玉陵不是杏花的最佳生长地,玉陵的百姓更爱桃花。听说这玉陵城,唯有一个地方有杏花。”金三佰挑眉看向晚,话止于此。
想起沈管家犹豫的神色,最后又什么也不说,想必这地方,不是她向晚轻易去得的。向晚左右一想,笑道:“三佰就请直说吧。”
面对金三佰,她有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亲切感。许是两人的境遇相似,那种身份的转变不管出于何因,让向晚对金三佰生出一种本能的投缘。和金三佰在一起,她觉得舒适自在。
金三佰捂嘴一笑,凑近向晚,神神秘秘:“玉娇楼头牌杏香姑娘的杏香阁。”
“玉娇楼?”据说是玉陵最有名的青楼。可青楼是何物,向晚不甚清楚。杏花村没有青楼;一路游学,也没经过或到过青楼;天庭就更没有青楼了!
“男人的温柔乡、寻欢地。”
向晚点点头,大概明白了。
“你怎么想看杏花?”话题到玉娇楼停下,一阵沉默后,金三佰无话找话。
“我原住杏花村。”
金三佰长长地“哦”了声,表示理解:“要不我找人替你偷偷折一枝过来?”
向晚摇头,那感觉怎会一样。
“我再想想办法。”让折兰府的向晚小姐去青楼,总不是那么回事吧。
“好,我先回府了,明日再来找你。”向晚三言两语说完,起身便出了门。
留下金三佰一人目瞪口呆。
现在好了,带折兰府的向小姐看杏花好像成了她的事。
向晚回府,温习了功课,晚饭后开始想玉娇楼的事。
虽然她这个大小姐是半路冒出来的,但也知道有些地方不能去。即使女扮男装,她也太小,更何况,她现在是玉陵君折兰公子的学生,若丢了折兰勾玉的脸,就太不应该了。
可是心里又着实期待杏花,犯了瘾一样。如今折兰勾玉与乐正礼一个上京一个游学,都不在身边,她恢复了杏花仙子的记忆,却没有杏花仙子的法力,唯一的寄托便是那抹杏红了。
看一眼,哪怕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次日老时间到三佰楼。
金三佰照旧在后院午睡。她本以为向晚随口说说,不会真来找她,所以办法什么的想都没想。
“向小姐,”见向晚今日一袭月色长袍,头发高高束起,手执一把粉面小扇,示意侍卫放下包袱退下,金三佰狐疑,“这是?”
向晚解开包袱,取出一套衣服,递到她跟前:“换衣服。”
金三佰接过,是套男装,与向晚身上同款,白色。
“向小姐……”金三佰大概明白了。她觉得有些头晕。
“叫我小晚吧!”向晚笑,又甜又可爱,不像是会出现在她脸上的那种。她历来静默,即使难得一笑,也是浅浅的。
金三佰看得眼都直了。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让向晚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光环中,犹如……犹如杏花绽放,醉如胭脂!
金三佰换好衣服,还是有些犹豫。
“小晚,到时候被折兰公子知道,不止你惨,我也会惨的。”亏向晚还细心的替她也备了把折扇,怎么看这小孩都是在模仿折兰勾玉。
“我只是去看杏花。”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消息不外泄,即便折兰勾玉知道她去了玉娇楼,也该能明白她心情的。
玉娇楼是男人的天堂,可不是女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何况她才九岁。
“其实我没去过玉娇楼啦。”金三佰总有不祥的预感。对于她与向晚突然演变到了这地步,心里也是诧异的。向晚看起来不是随和的人,自己也是,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就投上缘了?
“正好,那就没有谁陪谁了。”向晚边说边往后院走,“这里有后门吧,侍卫守在前,不能被他们发现。”
金三佰头还是晕晕的,“嗯”了声,上前几步拉住她。
“怎么?”向晚扭头,神色平静。
“进去后,你千万别开口啊。”金三佰叹口气,不放心的叮嘱。
向晚点头,态度非常好。
两人避开折兰府侍卫,从后门溜去玉娇楼。
大名鼎鼎的玉娇楼坐落于秦淮河畔,前有园,后有水,说不出的雅致风流。传闻玉娇楼里的姑娘不仅艳冠玉陵青楼界,头牌杏香姑娘更是才貌不输扬州花魁。
传闻如此,见过的人却少之又少。杏香姑娘卖艺不卖身,作为玉娇楼头牌,那价码也不是寻常人家出得起的,但闻那些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富贵恩客口口相传,只道清艳绝丽、气质脱俗,言语中犹意犹未尽。
向晚听金三佰说着这些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八卦,心中不甚赞同。既是青楼女子,又何来脱俗一说?人前再风光,也不过是个欢场女子,能有几人得善终。
“小晚,要进杏香阁,这价码可不低啊。”金三佰来回琢磨,还是觉得不妥。她会来这一趟,自是对那位传闻中的杏香姑娘也颇多好奇。再则,她虽会唱十八摸,青楼可从未进过,说不好奇,那也是假的。
“我有这个。”向晚伸手,小手中一叠银票,银票上躺着个金元宝。
金元宝是折兰勾玉每月给她的零花,随她买些喜欢的东西。银票是乐正礼送她的新年礼物。
“折兰府果然有钱!”金三佰顿足,示意向晚赶紧收了银票。
到得玉娇楼。
金三佰清清嗓子,理理衣裳,手中折扇一摇,率先迈入。向晚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神色平静,俨然一个小跟班。
“等等!”没走两步,金三佰突然停下。
向晚也不问,只用又大又亮的半月明眸看她。
“呃……这样的,小晚,我们只是去看杏花嘛,又不是恩客,花这么多银子做什么?”金三佰左思右想,终于找到哪里不对劲了——银子啊,她太心疼那些银子了!进杏香阁要花的银子,抵得上她三佰楼几天的收入了。就这么看一眼杏花,太亏!
向晚还是不说话,继续看三佰。
“走,我们回三佰楼,换身衣服再来,保管不花一分银子!”金三佰打定主意,拉着向晚转身往外走。
向晚倒没什么意见,两人一道回了三佰楼。
再次出门,两人俱是小厮模样。金三佰让人备了筐青菜,提了就走。
再次来到玉娇楼,金三佰领着向晚找到侧门,敲门。
侧门是玉娇楼杂役小厮及供货小贩进出的地方,一天十二时辰有人守着,楼里的姑娘平日里不许出门,若想出去,必得经过老鸨同意。
“怎么这么眼生?”小厮开门,见门外两人提着筐青菜,从未见过,不由怀疑。
“城东李家的。李伯身体不适,今天由我送菜,这位小哥是李伯儿子,以后李伯没空,就由他来送。”金三佰粗着声说话,很诡异的,居然与男音有八分像。
小晚小惊,侧头细细打量金三佰。
城东李伯的菜又好又嫩,附近酒楼饭馆什么的需要青菜,都由他送货上门。
“这样啊,那进来吧,厨房左转到底,快去快回。”小厮不疑有他,伸手一指方向。
金三佰道声“好咧”,拉着向晚往小厮指的方向行去。
左转,疾走几步,两人停下。回头一瞄,已是小厮视线不及处,暂时安全了。
金三佰把菜筐往地上一搁,偏门人少,又是午后,偶尔过来一两人,也都没起疑心。
金三佰略一打量四周,示意向晚跟上。两人一路兜兜转转,一时也没人发现异常。青楼本是个闲杂地,她二人小厮打扮,眉目清爽、神色平静,自是不容易惹人怀疑。
玉娇楼很大,除了临街那一排三层高的主楼,后面错落有致的分布着十数间香阁,该是当红姑娘的闺房。两人俱是第一次来,不识得路,又不好问人,一开始由金三佰摸索探路,最后却是向晚领路在前。
向晚对杏花有种本能的敏锐直觉,既然整个玉陵城只有杏香阁有杏树,那种杏花盛开的强烈感觉不知不觉引领着她朝某处快步走去。
果然是杏香阁没错!
阁前几株杏树正含苞待放,偏偏杏香阁有小厮把守,两人还未靠近,就被喝住:“你们两个,干什么的?”
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金三佰扭头看向晚,却见她光顾盯着不远处的那几株杏花,对眼前的危急形势浑然不觉。她心里一叹,声音低低沉沉,与男声七八分相像:“回小哥,我们第一次来送菜,出了厨房想回侧门,结果不小心走岙了道、迷了路。”
“去去,掉头往右,到底左拐就是。”小厮说完,冲着两人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快走。
“谢谢小哥,谢谢小哥!”金三佰低头哈腰,转身去拉向晚。
向晚远远地看着那几株杏花,神色平静,心里却有小小的兴奋。杏香阁朝南,空气干燥清新,日光尤其好。那几株杏树花苞满枝,一阵风过,其中一朵杏花竟在刹那迎风绽放。向晚摒住呼吸,任由金三佰拉着她手就是不肯走。
“小晚,小晚……”金三佰看了眼脸色不佳的小厮,有些急了,一手横过向晚的腰,几乎拖着她走。
“三佰,杏花开了!”向晚半晌回神,亦步亦趋跟着金三佰出了玉娇楼,这才开口道。她脸上又是那种纯真热烈的笑,半月明眸有抹异彩划过,美得不能逼视。
“痴人!”金三佰娇嗔一声,笑着拉着她手回三佰楼。
向晚开心的是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杏花,而金三佰开心的是没花银子就进了玉娇楼圆了向晚的心愿。
“你说杏香姑娘见一次客,得多少银子?”回来的路上,金三佰苦思。
“不知。”向晚还在想那几株杏花。
杏花于她的意义,只有她自已知道。有些事,若从不知便从不想,比如她从前不知天底下还有折兰勾玉这样一个人,便无从想起,而今他上京受封,她却日日思念。
人如是,杏花也是。她想明天再来看杏花,天天对着它,看它绽放,看它凋谢。
金三佰暗暗咬牙,半晌忽而笑道:“至少百两以上吧。我们今天真是赚了,一筐青菜就到了杏香阁门前,看到了你想看的杏花。”
这话不算露骨。如果向晚只是个寻常的九岁孩子,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敏锐:“哦,那筐青菜是你准备的,多少银子,算我的。”
金三佰险些背过气去。好吧,她承认她对刚才向晚手里的银票与金元宝很有些眼红。若不是她出主意,向晚真的要实实在在花上大把银子才能看到杏花。可向晚竟然回了她这么一句,简直要让她内伤了。
“算了算了,不值几个钱。”回头一想向晚曾有恩于她,金三佰爱财的小性子就收敛了。
“那我晚上请你吃饭吧。”向晚不愿欠人情,她看金三佰满脸犹豫,忽而眨眨眼睛,笑道,“就在三佰楼,银子我付,你既大吃一顿,又能照顾生意,还能提高三佰楼的收入,一举三得。”
金三佰承认自己被打败了。原来向晚不是没听懂她的话,相反她一早将她的爱财小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只肯给她一点小甜头罢了。
两人从后门溜回三佰楼,换好衣服。折兰府的侍卫绝对忠诚,一直到向晚与金三佰吃完晚饭护送向晚回府,这之中都不曾问过向晚一句话,也不敢接受向晚邀请他们共进晚餐的好意。
向晚乖乖在折兰府又呆了几日,收到乐正礼书信一封,说他正在南边,到时绕回玉陵,并郑重承诺定期会给向晚写信,让她别太牵挂,好好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