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便可以不在乎,可以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总得有个名份。再则,未婚先孕,于她太过不利。一路的蜚短流长,他不想她为此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向晚神色一黯,想起上次海岛回来,他心里的疑问,不由问道:“师父猜到了多少?”
折兰勾玉的手在她左手臂杏花封印的位置流连,半晌才道:“只有礼才会认为,初见时你那一声玉帝,是在喊我为弟弟。”
那也不过是怀疑,又岂能肯定?向晚仰起脸,又问:“什么时候真正起疑的?”
“第一次去杏花林,看你所经之处,杏花瞬间绽放。”
再加上杏花封印与月见半魂,他本不信神鬼之事,然而向晚身上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信。
“师父不怕我是妖精鬼怪么?”
他笑,如薄雾晨光,清雅至极:“若是如此,便也认了。”
她轻笑出声,伸手把玩他的头发,静不出声。七世命断婚嫁的事,她该如何开口?
他叹口气,安慰:“无妨,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只是婚事……”
他话未完,已被她摇头打断:“且看陆家反应,也不急着操办。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也不想师公师婆不高兴。排除万难不顾一切的幸福,至少也得有家人和朋友的祝福,不是么?”
他眼眸一深,听她继续道:“或许师父不明白,只是现在于我来说,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不说话,心里则另有安排。
向晚的喜讯,连这几天身体稍有好转的陆羽雪也上门来道贺。
恰向晚闲来无聊,正替折兰勾玉梳头发,听下人来报表小姐求见,忙停手道:“我避避吧。”
折兰勾玉淡淡一笑,拉住她欲离开的手:“她这时候出现,是冲着你来的。”
向晚站回原地,继续用梳子一下一下梳着他的头发。对镜临窗,天欲晚。他坐着,白衣如雪,她站在他身后,杏红长裙如胭脂。她如墨青丝半挽,他一头黑发随意披散,夕阳余暖,静美如画。
这一幕太过美好,陆羽雪乍见,竟怔在当场。
莫前辈的药很有效。她站在门口,身后是小喜与绿袖,已不需要人搀扶。
稍顷回神,陆羽雪借着小小的距离,打量心上人的头发。青丝如墨,看起来并无异常,若不是娘亲发现,谁又会想到这一幕的黑色,是用黑芝草染上去的?她的心上人,她的准夫婿,为了另一个女子甘愿一头华发、身中剧毒,而这个女子,现在又有了他的孩子。
贤良淑德、三从四德,这些道理她都懂。她恨自己的这身病,若非如此,她与他早该完婚,早该有了他们的孩子。那时向晚失踪,谁说不是最好的时候?哪怕她后来回来,情况再糟也不至此,她亦不会像现在这样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
如是一想,她满心都是不甘与委屈。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些,若非卧病在床四年,她又如何能像现在这样静得下这份心思忍得下这口气!
“小雪身体大好了?”折兰勾玉看到门外之人,出声。
陆羽雪收回思绪,扶了小喜的手,缓步入内,脸上的笑容很深,酒窝却极浅极浅,轻甜道:“要多谢莫前辈,不然只怕我现在还躺在床上。”
折兰勾玉笑得谦谦温和,点头。一旁向晚对着陆羽雪微微一礼。
“小晚使不得。”她脸上一丝一毫的妒忌也没有,掩饰得极其自然,好像来之前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般,伸手作势去扶向晚,“你如今有了身孕,千万得小心身子,这些礼能免则免。”
手终是没扶到。
向晚淡淡一笑:“谢谢表小姐。”
这一声“表小姐”让陆羽雪神色一变,笑容也有些挂不住。好一会儿,她才又若无其事的上前拉着向晚的手,语气亲昵:“表哥,小晚有了身孕,名份之事拖不得。她已不是你学生,虽出身贫寒,毕竟也在府上多年,该给她个说法了。”
她话到此一顿,喘了口气,继续道:“你此前总是不肯纳妾,不然早该有了子嗣。现在好了,刚才娘还与舅母他们商量呢,我们不能让小晚挺着个肚子,招人非议。”
是啊,妾室,只要有她在,她休想爬上城主夫人的位置。
向晚一怔,手已被折兰勾玉牢牢握住,他低低的清雅的声音在一侧响起:“小雪费心了,你身体还未大愈,尽量休息才是。”
“表哥放心,有莫前辈在,我一定很快能恢复身体,跟表哥完婚的。”
折兰勾玉握着向晚的手一紧。陆羽雪说完,也不看他二人,转身扶着小喜,回去了。
“我不要结婚。”向晚难得的任性。
分明也是情投意合,之前不止一次说爱他,要与他永远在一起,为何有了孩子,会如此排斥婚事?他心有疑惑:“不会是妾室。”
她介意的不是这个。向晚摇头,心里一时又酸又痛,不知该如何告诉他她的害怕、她的担忧,泪已先滑落。
“我们去杏花林,可好?”他心疼她这样,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让她开心展颜的地方。
虽然还未到杏花时节。
她点头,扑到他怀里,听他安慰:“我们明天就去。”
翌日两人刚出主院,就被折兰夫人拦下。
“娘……”
“不行!”折兰夫人这次很强硬,“你们俩现在都是什么状况?跑那么远,不行!”
“娘……”
折兰勾玉才开口,又被折兰夫人打断:“小晚,你跟我来,娘有话跟你说。”
她这声“娘”,倒让折兰勾玉与向晚一时惊住。
折兰夫人不管这么多,拉了向晚便往晚晴阁走。向晚回头看一眼折兰勾玉,提着裙摆,亦步亦趋跟上。
“夫人……”两人到得晚晴阁,折兰夫人停步,向晚弯身行礼。
“昨天小雪来过了吧。”
“是……”
折兰夫人抬眼看向晚,若不是她让玉儿受这般罪,她可能会很喜欢她。她的美,是静美,含蓄而内敛、沉静而温婉,不张扬。唯一缺少的是家世。
她并不在乎向晚的家世。她与折兰老爷的婚姻就是先例。
当年折兰老爷在一次庙会中与她偶然相遇并一见钟情,后几经辗转寻访,终打探到她家世,亲自上门来提亲。她本是小家碧玉,家里数代单传,偏生父母只得她一个孩子。父母虽心有遗憾,对她却诸多溺爱,奉为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让她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委屈,但凡她喜欢的想要的,从来都是满足她。所以折兰夫人虽是小家碧玉,琴棋书画、文才武略,因着她的兴趣都有所涉猎,她也甚是娇气。正因如此,得知金陵君亲来提亲,她亦不将他放在眼里。
在世人眼里,她与折兰老爷的身份地位悬殊。折兰老爷被拒却不放弃,她后来亦为他的真情感动,不过在答应他婚嫁前,还是让他立了此生不纳妾的誓,并昭告天下。当年的这段恋爱算得上是轰轰烈烈,又因着一契不纳妾之约,惹来举国上下的关注与热议。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些年过去,恩爱如初。两人只有一子,折兰勾玉小小年纪才冠天下,成为风神国史上最为年轻的状元郎,当年的那段爱情便也成了佳话,人人称羡。
折兰老爷甚是宠她,府里事务向来都是她说了算,府外的事,只要她一撒娇,折兰老爷就乖乖投降,依言行事。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玉儿在向晚卖身契上写下的那八个字——“爹之娘亲,我之小晚”意味着什么。她甚至可以想象,如果向晚有她的那份幸运,这段感情何尝不会是一桩美谈,他们也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将来。
只是为人父母,哪能没有点私心。折兰勾玉现在的处境,她是万万不想再生出事端来,更不想他的名声一损再损。
“小雪容得下你,我希望你也能接受她。”
向晚低头,没有回答。折兰夫人知道,她心里有想法。
“玉儿跟我说过你们的事,我也明白你们的感情,只不过,小雪既然愿意,身体也在逐渐好转,我不想再生出些什么事来。玉儿的身体你最清楚,清修静养为上。”
向晚依旧低着头,半晌幽幽道:“名分的事可以暂缓,我想先等孩子出生。”
自然称不上婚事。即使折兰府再讲排场,纳妾终归是纳妾,比不得大婚正娶。
这话倒让折兰夫人诧异了。
“我不想生事,我只想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留在他的身边。这是我的心愿,其他的我无所谓。”
折兰夫人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以恳请夫人,纳妾之事先行搁置,一切等表小姐身体大好后再行商议。我跟他提过此事,他能理解接受,夫人不用担心,只要折兰家日后能承认这孩子便好。”
“小晚……”
“我近来忽然很是想念他银发的样子。他真是什么样都好看,没想到一个人白了头发反而愈显清雅俊逸,夫人,您说是不是?”她忽尔抬眼看她,笑得如杏花盛放般明媚,说完又有些羞涩的红了脸,眼里分明满是爱恋。
折兰夫人情不自禁地拉住向晚的手。她的玉儿会爱上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若天天对着这样的女子,却丝毫不动心,那才叫奇怪呢。
“嗯,我的玉儿怎么样都帅。”她看到儿子一头银发,日夜以泪洗面,哪怕后来用了黑芝草,掩盖了白发的事实,她想起来,还是会心疼得流泪。她一直没想明白,如今被向晚一句话点破,才发现自己竟不及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们爱着同样一个人,在对待同样的问题上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她失之传统,她得之坦然。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向晚对玉儿的爱,同样超越了一切。
折兰勾玉本来还在担心,结果看到娘亲亲昵地拉着向晚的手,双双回来,不由挑眉。
向晚总能给他带来惊喜。就像现在,这么快顺了他娘亲的心,而这绝对不是因为她有了身孕。
只是杏花林的事,终是被搁置了下来。
向晚昨天情绪有些失控,她知道以折兰勾玉的现状,尽量少出行为妙。杏花林路远,眼下也不是杏花时节,今天心情平复,她便想通了。
只是下午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正式为陆羽雪根治顽疾的莫前辈,没开始多久,就停止治疗了。
恰向晚回晚晴阁取玉杏画,半路上见莫前辈大步而来,他身后跟着哭哭啼啼闹哄哄的一群人。陆夫人首当其冲。
“前辈……前辈……”
莫前辈大步流星,朝后挥挥手,大声道:“我说过了,如果她的身子受不了,我就停手,谁求我都没用。”
“前辈……”历来盛气凌人的陆夫人拉着莫前辈的衣角,几步跪了下来。
不管如何,目前唯有莫前辈是治好女儿的唯一希望。
“你怎么不明白?她身子娇贵惯了,受不了我的治疗方法,继续下去,她很有可能会死。”莫前辈最受不了女人哭哭啼啼,一脸的不耐。
他之前让她们考虑清楚,也料到要根除陆羽雪的顽疾,最后估计会有危险。万没想到才开始,情况就大不妙,根本没办法开展下去。
陆夫人哭得更悲了,一径求着:“请前辈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
转眼看到向晚,慌忙起身扑过来。她知道第一回把脉是向晚说服莫前辈的,知她与莫前辈交情不浅,她这会子哪还能想起当日自己是怎么甩人家巴掌的,便欲拉住向晚哭求,不料被小桃闪身挡下。
向晚手里捧着个长盒子,神情谨慎,见小桃挡在前面,顺势退后一步。
这一幕落入陆夫人眼里,不由起了疑。她前一秒用丝绢抹了把眼泪,后一秒毫无征兆的使劲推向小桃。小桃护在向晚跟前,没防备陆夫人会使出这手,顿时直往后跌去。
她身后是向晚。
护玉杏画,还是扶小桃,向晚还没来得及权衡,已做出了直觉选择。
长盒子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向晚堪堪扶住小桃,撇过头看脚边的玉杏画。
“一个小小的丫头,竟敢挡我的道!”陆夫人斜眼看一眼向晚,又看一眼地上的长盒子,一脸怒色,眼里却满是得意之色。
她本意是小桃能将向晚撞倒在地,最好这一撞,顺便把向晚肚子里的孩子撞没。她不能明着动向晚,小桃这丫头敢挡在她前头,她甩个巴掌推她一下,不算什么事。
“小姐……”小桃慌地跪在地上,抱起长盒子,先一步哭道,“玉杏画……好象碎了……”
向晚脸色骤变。
“哎哎,这可不关我事啊。”陆夫人赶紧撇清关系。虽然没摔到向晚,但看这东西她宝贝得紧,该是值不少钱,碎了也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头一阵剧痛,眼前漆黑一片,一瞬间的眩晕后,向晚复又悠悠缓过来。
“前辈……”开口,却是完全无视陆夫人。
“小晚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差?”莫前辈几步并作一步冲过来,关切道。
向晚站在那里,整个人危危摇摇的,脸色泛白。她冲着莫前辈摇头,低低笑道:“以后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就别花心思了。既不喜欢,便不相干吧。”
“好!”莫前辈眼睛一亮。
之前他就说过再不去替陆羽雪诊治,若不是为了向晚,他才不出尔反尔呢。
“你搬来主院,主院若容不下你,我们出府,回别院。”
“好极了,以后前辈只照顾你一人,直到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崽子为止。”
两人旁若无人,陆夫人闻言险些气晕,激动得直指向晚,气不成语:“你……你……”
向晚这才挑眉看她,眼神轻蔑,冷冷道:“既然你不愿替你女儿行善积福,那便听天由命吧。”
说完再不看她,扶了莫前辈的手,示意小桃捧上玉杏画,三人一道回折兰勾玉的寝居。
“夫人若是想将事情闹大,我便也奉陪到底。只是表小姐身体抱恙,夫人该多行善积德才是。”
折兰勾玉出关后,陆夫人曾来晚晴阁找向晚的碴,当时向晚是这样说的。
她不是圣母,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小白兔。小时候在杏花村默默承受,不过是因为心无牵挂,亦没有想保护想追求的东西。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为了她喜欢的人,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不会再任由那些人爬到她头上欺负她。
回到折兰勾玉的寝居,向晚的脸色更白,心口一阵阵的发怵。
“怎么了?”
向晚摇头,刚才莫前辈替她把脉,并无异常。她吩咐小桃安顿好莫前辈,自己捧了玉杏画进房。
“脸色怎么这么差?”折兰勾玉起身,接过她手中东西,神情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