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反驳人的话,结果倒给了对方更好的机会。人群正中那小姑娘忙抓住机会:“这说明我们女子不比你们男子差,若一起上学听课,只怕考起试来你们都只能垫底。说不给女子上学,怕是你们害怕给了我们机会,将来只能认输!”
一大群学生哗然,有几个嚷嚷:“哪有女子上学堂的?玉陵学堂没这先例!你应该回家学学三从四德、工绣女红……”
还有几个嚷嚷:“别跟她费话了,我们赶紧进去关上门,谁也别开门,不然她非得惊动潘先生不可……”
一群学生附和的挺多,呼啦啦准备走人,终于有眼尖的看到了折兰勾玉他们,惊喊一声:“城主大人!”
于是现场的焦点悉数转移到折兰勾玉与向晚身上,一大群人弯身行礼,唯有正中那个小姑娘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转回身看着折兰勾玉与向晚,呆呆不能动。
折兰勾玉虚点了点头,示意学生们起身,然后笑看着向晚,用眼神示意她处理这个问题。
那小姑娘既抬出了城主夫人的过往与名头,自然对向晚的一些传闻听得不少。这会子看着向晚施施然向她走来,虽不识她,但她刚才已从别人的口中知她身份,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下跪行礼。
“你想上学?”向晚问,声音淡淡。
“是……是……”小姑娘根本不敢抬头,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哪还有刚才泼辣口才。
“可是他们都不愿与你一道听讲,你说怎么办?”
“我……我……”她刚满十三,从小娇惯,被向晚一问,哪知如何作答。
向晚笑,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些:“学堂分了好几个班。他们既不愿与你同堂听讲,你可以选择另开一班。不过学堂学生多,先生少,若只为你一个学生开班,一来没有这么多的先生,二来这样又与私熟何异?所以,如果你能凑到十个以上女子愿意同你一道上学堂听讲,再来学堂找潘先生报名,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定会同意。”
那小姑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神采飞扬,几近欢呼:“别说十个,二十个都没问题。我身边的姐姐妹妹私下里聊天,都说要是能像男子一样上学堂读书听讲就好了。”
玉陵学堂开办至今,已十二年有余。加之之前向晚上学堂的行为,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很多事,真做起来比你预想中要难得多。她们或许有这样的想法,临到跟前,可会有那份勇气?而且你们要来上学,得先征得父母同意。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除非父母同意,不然你们偷偷摸摸或瞒或骗终不是长久之计。上学之前,得先妥善解决这些困难才行。”
小姑娘听向晚一番话,很认真的想了好一会儿,点头保证,又行了个大礼,便先回去了。
“又给先生出难题了。”向晚笑,看着正前方那个清雅身影微微一礼。
潘先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一群学生前,向晚只一眼,就知道是他。
“哪里,正是良策。”潘先生赶紧回礼,向晚现在的身份,他怎能受她的礼。
折兰勾玉上前轻扶住向晚的腰,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显。三人一道进学堂。
晚饭的时候说起这事,折兰勾玉已从潘先生处知道了小姑娘的身份。
“原是城南林家。听说他家三代单传,到她这里只她一个,父母宠得不行。”金三佰毕竟在玉陵呆过不少年头,当初又是三佰楼掌柜,玉陵城稍有头有脸的,她都将人家家底探得七八分清。
这情况倒与折兰夫人相似,所以惹来她好大一句感概:“我当初想学,都是请先生上门,那时候没有学堂这回事。”
末了又加一句:“若有,只怕爹娘这事不会再依我。”
毕竟是抛头露面的事。虽然金陵玉陵风俗不至于女子足不出户,但与男子同上一所学堂,还要得到父母支持,想想就很有难度。
折兰勾玉笑回道:“对此,小晚与娘,显然意见不同。”
折兰夫人闻言看向向晚。不止折兰夫人,在席几人皆不由自主看向向晚。
向晚羞涩一笑,轻轻浅浅说一句:“我看那位林小姐的样子,只怕她父母真会同意。”
“为何?”
“大凡几代单传又只得独女,父母若不嫌之,也未再谋子嗣,必是宠爱得不行。旁人越是觉得他们该心有遗憾,觉得他们生活不够圆满完美,他们愈会将孩子加倍宠爱、甚至百依百顺。因为他们要告诉世人,有女亦是福,有女亦圆满。而且林小姐说话泼辣,行事大胆,只怕她父母早将她当成半个儿子养育。上学堂虽是抛头露面的事,可上学听讲毕竟不是件坏事,而且此举若真成,至少会有十个女孩子结伴同学,这又不同于只她一人让人觉得怪异,所以我相信,她父母会拗不过她,同意这件事。若是这一次找不到另九人与她作伴,毕竟也算先例,不出几年,定也能成真。”
向晚不卑不亢,娓娓说完,折兰夫人率先大赞。她觉得爹娘对她的宠爱就是如此,当初亲朋好友每每看着她叹气,又劝爹娘再生个弟弟,爹嘴里客套几句,待送走了客人,娘就抱着她对爹撒气,说女儿哪里不好了,哪里比不得儿子了?爹甚是无辜,苦于嘴里与人有过客套附和,只得一次次道歉安慰。她后来也有感觉,说的人越多,叹气的人越多,爹娘就越宠她,但凡她要的她喜欢的她想学的,千方百计都要依了她。
不过折兰夫人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感言,一旁金三佰胎气一动又阵痛了。
这次金三佰一直痛至半夜,产婆忙里忙外的指挥丫鬟,一群人候在门外焦急等待。子时时分,金三佰产下一女。虽不足月,但一切正常。
折兰勾玉本劝向晚早些休息。一来她有身孕,累不得;二来怕她看到这些,会对之后的生育心生恐惧。
向晚坚持,看丫鬟们进进出出,一下子热水,一下子血水,心都提到了嗓子尖。
乐正礼虽有一次候产经历,还是不能冷静。听屋里金三佰喊痛,一声高过一声,他来来回回地在屋外走个不停,一停下来又欲闯门,都被折兰夫人拦下。
待得子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向晚才松了口气,软软靠进折兰勾玉怀里,一身的虚汗。她第一次经历这些,太过紧张与担心,指关节都攥得发白,背上的衣服汗湿一大片。
乐正礼早冲了进去,折兰夫人紧随其后。折兰勾玉抱着向晚,一边伸手拭去她额头的汗,一边问:“你没事吧?”
向晚摇头,虚虚软软靠在他怀里,轻道一句:“我生孩子的时候,师父一定要在我身边,在我眼能看到、手能碰到的地方陪着我。”
“好……”他忍不住低头吻她,许下承诺。
“我想去看三佰。”
折兰勾玉点头,打横抱起她,进房。
房间里产婆与丫鬟大致收拾完依次退下。乐正礼坐在床前,抱着孩子弯身凑近金三佰。金三佰虚脱一般躺在床上,长发披散、脸色苍白,努力伸手去摸孩子的脸。手刚碰到,便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旁折兰夫人跟着落泪。
折兰勾玉抱着向晚站在丈外,没再靠近,也没出声。向晚看着乐正礼与金三佰,想到这个孩子会有的命运,听着金三佰的哭声,将脸埋在折兰勾玉怀里,也悄悄落下泪来。
乐正礼与金三佰没留多久。
玉陵城这些年一直有海客频繁进出。早在金三佰此番怀孕后,他们就等在玉陵,金三佰赶来参加折兰勾玉的大婚,亦与海客有所接触。
如今金三佰终于生下女儿,当年的约定就得履行。海客很快听闻消息,至折兰府上门求见。乐正礼与金三佰再如何不舍,最后还是让人抱走了孩子,两人又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子,尤其是金三佰。
待金三佰身体稍稍恢复,虽在月子里,还是坚持回去了。向晚能理解金三佰的心情,看她将青兰紧紧抱在怀里一刻不肯松手,脸色犹有苍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将他们一直送到城门才罢休。
折兰老爷先回了金陵处理事务,折兰夫人却留下来,以照顾向晚为名。小彦与钟离启程去游学,潘先生依旧忙于学堂之事。微生澈与杏香早回了夜明,与向晚都未曾碰上面。大婚之后,每个人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折兰府里又冷清下来。
秋末初冬的时候,向晚生下一子一女龙凤胎。
“徒弟……徒弟……我的乖徒弟呢?”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向晚抬头,看到一个灰发灰袍长者朝她飞奔而来。
向晚也不惊,瞥一眼跟在长者身后的折兰勾玉,又看一眼长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头继续轻摇摇篮。
一双儿女睡在摇篮里,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被子,一模一样的帽子与衣服,憨憨的睡得香甜。
“丫头,丫头,我的乖徒弟呢?”来人压低声音,正是莫前辈。
这几年他云游四方,折兰勾玉找人想告诉他向晚还魂的喜讯都找不到他影。他哪偏僻往哪走,完全忘了今夕何夕,荒无人烟的地方又哪有消息流通,还是月前他有事去个稍不偏僻的小镇,这才听说了向晚还魂、折兰公子大婚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赶来,到得玉陵,消息已经变为折兰公子喜得龙凤胎了。
向晚笑,一早已猜到他身份,她伸手指指一双儿女,忍不住捉弄:“保持这个距离,你自己挑一个吧。挑中了不许反悔,是男徒弟,还是女徒弟,全看天意了。”
莫前辈吹胡子瞪眼,又见折兰勾玉守在向晚身边,一副监督他不许耍赖的架式,心里直骂人。骂也没用,他左看右看,甫出生没几天的婴儿,被子盖至下巴处,又戴着帽子,只露出张脸,小脸蛋又一模一样,眼睛闭着,更让人分不清,直教他又心急又心痒。
“看来前辈是两个都不中意了。”
偏生向晚还在一旁催他。莫前辈心一急,闭眼胡乱一指。向晚笑着将他指中的孩子抱起,莫前辈一步跳到她跟前,慌手慌脚打开孩子屁股上裹着的尿布,定睛一看,险些晕了过去。
“小女以后就麻烦前辈了。”折兰勾玉在一旁笑得惬意。
向晚忍不住也笑,将孩子抱回摇篮。
动来动去的,小丫头也没醒,躺回摇篮的时候只皱皱眉头撇撇嘴,又憨憨地睡去了。
莫前辈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个死结。哎,怕什么,来什么,难道真是天意?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
折兰颜玖与折兰杏满周岁那天,折兰府里热热闹闹的举行了个抓周仪式。除了折兰府的一应上上下下,折兰老爷与折兰夫人也特意从金陵赶了过来。
莫前辈已经在折兰府住下。近一年过去,他还是看到折兰杏就叹气,看到折兰颜玖就两眼放光,继尔埋怨自己当初手怎么没偏一偏,又涎着脸去求向晚换人,结果都被向晚三言两语灰溜溜的打发了。
一大群人围着张大桌子。桌子上琴棋书画、笔墨纸砚、算盘帐簿、小刀小剑、珠簪服饰等应有尽有。向晚抱着折兰颜玖,折兰勾玉抱着折兰杏,将一双子女放到桌上。
“颜玖杏儿乖,喜欢什么拿什么。”折兰夫人边说边将笔墨纸砚往孙儿这边推了推,又将珠簪往孙女那边推了推,摆明了意欲作弊。
两人刚满周岁。折兰颜玖小小的身子站得又挺又直,看着向晚眼睛一眨不眨。折兰杏早趴到桌上,胖乎乎的小手抓一个扔一个,大有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拿一遍扔一遍之势。
“桌上的东西,颜玖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向晚看颜玖光顾着看她,一动不动,只得出声重复一遍。
折兰颜玖这才低头,开始打量桌上的物什。他未足周岁已能走路,大人的话也听得甚明,开口早,就是有点像小时候的向晚,不太爱说话。
折兰颜玖将桌上的物什一一打量了个遍,站着身不取一件,抬头又看向晚。
“颜玖拿一样最喜欢的。”向晚又重复一遍。彼时折兰杏手中已拿了三四样东西,向晚走近一步又跟女儿说明,“杏儿,只能拿一件,拿最喜欢的一件。”
折兰杏闻声抬头,圆圆的脸蛋似懂非懂,冲着向晚使劲摇摇手中的东西,又低头松手,去拿别的了。
向晚笑,叹一口气,看向身旁的折兰勾玉。
“娘……”站了好半天的折兰颜玖终于开口。
“颜玖挑中了么?”向晚看他,走至他跟前,看他手里空空,耐心重复,“一定要挑一件最喜欢的抓在手里。”
折兰颜玖点头,小小的脸上还挺认真严肃。
“那颜玖挑中了什么?拿不动么?告诉娘也行。”
折兰颜玖往前两步,堪堪站在桌子边,伸手抓住向晚的衣袖,认认真真回答:“最喜欢娘,颜玖挑娘。”
向晚一怔,在场其他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折兰勾玉都轻笑出声,从背后拥住她,道一声:“小晚……”
折兰颜玖见大人们都笑,又见娘亲不说话,心里一急,伸出短短的小手使劲去抱向晚,声音也急了:“爹,爹,颜玖最喜欢娘,颜玖就挑娘……”
挑花眼的折兰杏终于抬头,看见哥哥急着去抱娘,她也歪歪斜斜的爬起身,还没站直又一屁股坐下,只得伸手拉住哥哥的裤腿,大哭:“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好好的抓周,结果变成了抓人。任折兰老爷、折兰夫人、折兰勾玉,还有向晚怎么说,折兰颜玖就是铁了心挑娘,对桌上的东西看也不看。折兰杏抓着哥哥的裤腿不松手,让她松手她就哭,一抓住哥哥裤腿就不哭。才冠天下的折兰公子对此也束手无策,只得吩咐人将东西撤下,抓周之事不再提及。
晚上哄了折兰颜玖与折兰杏睡觉,向晚才舒了口气。
折兰勾玉抱她回房,将她安放于床上,问一句:“累么?”
向晚摇头,笑。
折兰勾玉等的就是这一个摇头。他欺身凑近,落下一个情深意长的热吻,待得良久后终于松开向晚,床上帐帘垂下,他不知何时已抱着她进了被窝,身上衣裙早没了影。向晚喘息着看他,半月明眸格外诱人,娇娇软软喊一声:“师父……”
他的唇又吻上她的,只在辗转停留间断断续续说一句:“只有……我能……挑你……”
她听不甚明,意乱情迷下更不能理解他话中深意,只能由着他在她身上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秋末初冬,满室只余春色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