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清爽,林渺静静地坐在城头的箭楼之上。
夜空明朗,月明,星稀,干干净净的却没有底。
惊醒林渺的是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回头,也不想回头,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邓禹的声音很低沉,在静夜之中带着一丝异样的韵律。
“你不也没有睡吗?”林渺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很平淡地应了声。
“因为你没睡,所以我才会不想睡!”邓禹道。
林渺哂然一笑,扭头望了邓禹一眼,道:“若不是我知道你的为人,听了你这句话还以为你是好男色之人!”
邓禹不由得也笑了,很坦然地坐到林渺的身侧,双脚悬于城外的虚空中,似根本就不知道只要有人在后一推,他便会坠下近十丈高的城楼。
“这里的夜很安静。”邓禹突然道。
“因为这里的人已经有点害怕热闹,那些冤魂也没有谁敢惊动!”林渺淡淡地道。
“数月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
“你不也变了吗?比以前风流多了。”林渺笑着道。
邓禹不由得也一笑,正容道:“你为什么要带着伏牛山的人来救昆阳?”
“难道你义兄没有告诉过你吗?”林渺反问道。
“你知道我刚才去见了他?”邓禹也反问。
“我只知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在外面!”林渺不以为然地道。
邓禹一怔,随即淡淡一笑,坦然道:“不错,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过我并没有问他你为何会带来援兵!”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死,就这么简单!”林渺回答得很干脆。
“可是你这不只是帮了他,更重要的却是帮了刘玄!”邓禹道。
“那不是一样吗?”林渺反问。
“不一样!你的所作所为只会早早地害了他们!没有强敌压境,刘玄便有足够的精力去对付异己了,有足够的理由对付他们!”邓禹道。
“这是他们的事,我已经跟他说过,这一切并不是不可避免的!”林渺满不在乎地道。
“如何避免?”邓禹道。
“杀了刘玄不就可以了?”林渺淡淡一笑道,邓禹不由得也笑了,道:“这是你认为的解决方法?”
“事在人为,那你认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林渺反问。
邓禹怔怔地审视着林渺,似乎是想从林渺的表情之中读出点什么,但林渺的表情却很平静,看不出一点让人意外的东西。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邓禹问道。
“没有,如果刘玄不死,他们兄弟便要死,权力之争本就是很残酷的,除非他们兄弟另起炉灶,但那样必会大大分散绿林军的力量,却便宜了王莽!”林渺肯定地道。
“可是你可知道刘玄现在已是更始皇帝,身边高手如云,谁能杀得了他?”邓禹道。
“有!”林渺再次肯定地道。
“如果真的杀了刘玄,新市兵和平林军会放过他们吗?”
“笨人才会自己动手!邪神重出江湖,你可知道?另外杀手盟的人也重现江湖,还有一个天下无敌的魔人,你义兄应该很清楚。而这些人又与你义兄他们毫无关系,如果刘玄意外地死在这些人的手中,谁敢怪你义兄?”林渺反问道。
“你以为这些人是这么好找的吗?你以为这些人肯帮我义兄?”邓禹反问。
“事在人为,天下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只有没有想到的事情,在利害关系之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林渺淡淡地道。
“你很希望刘玄死?”邓禹突然问道。
“因为他要我死!”林渺悠然道。
“你得罪了他?”邓禹意外地问道。
“只因为我知道了他太多的秘密!”林渺淡然道。
邓禹再度讶异,顿了顿才道:“所以你要杀了刘玄?”
林渺笑了笑道:“我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有更好的理由吗?”邓禹再次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绿林军?”林渺不答反问,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冷郁。
“因为我并不觉得这是我该留的地方。”邓禹想了想,才答道。
“如果换了更始帝不是刘玄,而是刘寅或刘秀呢?”林渺又反问道。
邓禹目光一正道:“那我就不会走了!”
“为什么你不喜欢刘玄?”林渺依然很平静。
邓禹深思了片刻,才道:“因为他并不是我所要找的明主!”
“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当上了大汉天子呢?难道那时候你仍会甘于平淡?”林渺质问。
“这个问题很遥远!”邓禹道。
“你在回避这一切,这并不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昆阳大胜,王莽时日无多,刘玄又是汉室正统,众望所归,得江山者舍他其谁?绿林军兵山将海,人才多不胜数,只要理智一些,樊祟根本就无法望其项背,这是不争的事实。用不了一年,这汉室江山便不再姓王,而是姓刘!”林渺肯定地道。
“你也太高估了绿林军吧?”邓禹不以为然地道。
“我们俩打个赌如何?”林渺突然道。
“如何赌法?”邓禹反问。
“我赌十个月内长安城必破,天下不再是王家的天下,而是姓刘!”林渺悠然道。
“十个月?”邓禹微感惊讶,像是不敢相信。
“不错,就十个月,多一天算我输!”林渺肯定地道。
“如果你输了呢?”邓禹反问,语气很肯定。
“我答应你一个条件!”林渺肃然道。
“什么条件都可以?”
“不错,什么条件都可以,包括要我去死!”林渺肯定地道。
邓禹不由得笑了,很有兴致地望着林渺,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林渺的脸色极为平静,像是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影响他的情绪。
“你这么自信自己能赢?”邓禹反问道。
“我喜欢赌,你也可以自信一点!”林渺淡笑着反驳道。
“好,我和你赌!”邓禹笑了,爽快地道。
“你还没问我,如果你输了需要怎样呢?”林渺提醒道。
“不管怎样,我也和你赌,你可以付出这样的赌注,难道我邓禹不敢吗?”邓禹豪情万丈地道。
“这样是再好不过了,你输了,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林渺悠然道。
“什么条件?”邓禹不以为然地道。
“我要你到河北助我,当我的军参!”林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彩。
“当你的军参?”邓禹怔了怔,似没有料到林渺的条件竟是这般轻易之事。
“不错,当我的军参,全心全意助我主政治军!”林渺肯定地道。
“这有何难?如果你真赢了,我一定去北方见你!”邓禹肯定地道。
“好,十个月后我们再相会!”林渺欣然道。
“你还不知道我的条件。”邓禹道。
“你可以不必说得这么早,什么时候告诉我都一样,只要我还活着!”林渺自信地道。
邓禹不由得对林渺更是另眼相看,旋又笑了笑道:“如果刘玄真的死了呢?”
“如果刘玄死了,只要是刘家得江山,都一样!”林渺肯定地道。
“那你还想不想杀刘玄?”邓禹又问道。
“如果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并不会手软,只可惜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刘玄也不会给我这般机会!”林渺吸了口气道。
“你害怕他得了天下?”邓禹问道。
“我只是替天下的百姓担心!”林渺坦率地道。
“你也太远虑了,即使刘玄不是个明君,但我想他也不至于亏待百姓!”
林渺只是笑了笑,他没有必要解释,也不想解释太多。
刘秀再得兵符,已是一军之帅,统兵十万,而林渺却已自行北上,刘秀无法留住邓禹,但却没有忘记林渺与邓禹的话。
刘秀并不是笨人,他知道该怎么做,更清楚这般做的后果。没有人不想称帝!不过,他有他的目的和行事方式,是以派人去舂陵找来刘嘉,这个他最信任,也最可以信任的人。
昆阳大胜,绿林军之名更是震慑天下,无人不知。大小义军,竞相依附,本来很多坐壁上观的人,此刻再不犹豫。
没有人能想到绿林军会胜得如此轻易,以区区三万人便大败王邑百万大军,这简直是不可能,但事实是不可以否认的。
江湖之中,本来流传着邪神的重出江湖和松鹤道长的被杀,及在谷城大街的那一战,可是自昆阳大战之后,立刻又改变了话题,而且还将之传得神乎其神。
昆阳之战流传得比较真实,最佳的主角却是三位。
刘秀当然是一个主角,林渺也成了其中当之无愧的主角,另一个主角却是邓禹,一个单枪匹马杀入百万大军而毫无惧色,只为相救义兄而不顾生死的热血男儿。
邓禹是一个有勇有义的好男儿,因为他是刘秀的最好朋友,因此,江湖之中将他传得也极好。
而对林渺,却与邓禹并不是同一个类型的说法,其实,江湖中人喜欢把林渺传得有模有样,近来好像每件让江湖轰动的事中总有这个人的身影存在,是以,人们也习惯将这个崛起江湖不久的年轻人充当主角。
林渺领着伏牛山的义军横空杀出,大败官兵的中军,这才使得官兵大败,于是江湖中人再一次运用他们丰富的想象力,想象着林渺是如何把握战机,是如何勇猛无敌,仿佛每个人都亲见了林渺在百万大军中轻取上将首级一般。
林渺的名字之所以传得如此快,是因为那些溃逃的官兵在败退之前听到了一句印象极深刻的话:“枭城林渺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林渺的声音并没有受战鼓之声的影响,传遍了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每一个参与了昆阳之战的官兵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败阵的,反正稀里糊涂地就败了,然后逃跑。到最后,他们只好为自己的败阵找一个自以为很好的借口,那便是这个枭城城主林渺太可怕了,简直是所向无敌,杀得中军七零八落,连主帅都被打得抱头鼠窜,于是他们就这样被林渺和刘秀杀败了。
一时之间,林渺的名字可谓是如日中天。
由于在谷城之中有很多人已经见识过林渺那惊世骇俗的刀法,因此,这些溃逃的官兵在谈起林渺在军中纵横无敌之时,并没有多少人反对,反而更激起许多江湖人的仰慕和向往。
刘秀也是众人谈论的对象,这是一个极具才智的人,但由于往日便已经很有名气,这次成为主角并不让人觉得意外,反而没有林渺谈起来让人觉得有意思。
昆阳大捷,宛城被破,刘玄更是大打恢复汉室江山的旗号,中原豪杰纷纷响应,大小城池的守将也纷纷附上降表。
见风使舵的人本就极多,此次王邑聚集了朝廷所属全部兵力,却在昆阳败于区区三万义军的手下,这使每一个人都深切地感受到王莽的末日已经到来了。那些守将为了自己的利益,自不愿再为王莽卖命,纷纷倒戈。而一些不愿投降的守将,许多皆被自己所辖之地的豪强所杀,于是众豪强自封为将军,只待绿林军一到,他们便举城而降。一时之间,绿林军仿佛已经成了天下的主宰一般。
而与绿林军处境并不相同的赤眉军,却是四处转战,虽然胜多败少,但在声威和气势之上完全被绿林军比下去了。
在天下人眼中,绿林军乃正统,而赤眉军却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战争与江湖已经不再脱节,在特殊的时期,江湖也以特殊的形式存在。
好斗的江湖豪杰,总会不甘寂寞,在这种法纪和道德空洞的时代,武力便显得极为重要。
生存,便是武力与武力的争斗;富贵,也是在武力与武力之间的纠葛中衍生的优越礼遇。因此,乱世和战争都成了武林人物一个很好的发展空间,他们不再受法纪的约束,在江湖规矩已被战争打乱的情况下,他们可以任意地发挥自己的优势,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和更好的地位。
无论是贼、匪、寇,还是大侠、恶魔,在这种极端的时刻,都有自己一展所长的地方,而这些身份也绝不会影响到在战争中的形象,因为战争之中,只有攻击与被攻击,及胜利与失败这两种衡量的方式。
林渺并不想管刘秀的战事,他知道刘秀会挂帅,还知道刘秀会取胜,更清楚他的二哥傅俊绝不会让王邑在父城有好日子过。
父城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根本就屯积不了那近五十万的残兵。
粮草器械的损失更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所能够弥补的,因此,即使刘秀不攻,拖也会把王邑拖垮。何况,官兵将士已经没有斗志,何来取胜之望?即使王邑有严尤、陈茂、冯茂这等名将,也是回天无力。
更何况,严尤和陈茂自己也寒了心。
当然,这些林渺并不想搭理,与他并不相干,即使是刘秀胜了,最终得利的人却是刘玄,而刘玄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其实,林渺并不觉得知道刘玄与天魔门的关系有什么大不了的,而刘玄却那么小气地要对付他,不过,他知道这个消息对湖阳世家或许有用。
湖阳世家近来很低调,低调得让人几乎忽视了他们,但林渺却知道,湖阳世家这经历了一百多年而长盛未衰的大家族,并不是甘于寂寞的!低调的作风并不是其所长,因此,湖阳世家一定是酝酿着什么。
当然,这只是猜测,对于湖阳世家,林渺有一种异样的情愫。或许,那是因为白玉兰,抑或不是。
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林渺都让自己刻意地不去想这个女人,甚至迫使自己忘了这个女人,所以,他将龙腾刀送给了戚成功,可是他真的能够忘得了白玉兰吗?他真的可以不想白玉兰吗?他自己都觉得这是对白玉兰的残忍抉择。
世上许多事情本身就是残忍的,人只不过是在这些事件中身不由己地扮演着各种角色。
林渺也觉得,命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每个人都是命运的泥偶,被这只手搬来搬去,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另一个地方,一不小心便会碎裂,生命也便消失。也许,生命比泥偶还要脆弱。
林渺庆幸自己还活着,这是在无法改变的命运中对自己唯一的安慰。
林渺取道陈留,这是一条颇不安静的道,这一路上的败军和难民一样多。
战火,燎燃了整个中原,而在战火之中受苦受难的却只是一些普通的百姓。
走在难民之间,这并不是林渺第一次经历,他也曾经如同这些溃逃的官兵一样,偷偷地返回自己的家乡。是以,他对这些人很是理解,当然,这些人并不认识他,也没有人有意识地与他打招呼。
陈留,也算是个要塞重城,处于狼汤河和获水的夹角地带,南北漕运的要道,而这里的纺织业和服装极是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