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初年,全真七子之一丘处机奉成吉思汗诏书到中亚去过一趟,听到当地人称中国为桃花石,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但是翻开中亚的史料,这个名称却是不绝于书。现在一般都以为我们是陶瓷国,却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这么一个浪漫的称呼。
关于这个名字的来历,史学专家做过多种解释,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这个名字来自“拓跋”南北朝时期鲜卑拓跋一族曾经称雄一时,影响到中亚也并不奇怪,由于拓跋一词和桃花古语发音相近,所以就得了这么一个名字。
顺着历史学家这一脉络梳理下去,展开穿凿附会,胡思乱想的本领,我倒觉得拓跋一族与桃花的渊源颇深,《魏书》对拓跋一词的来历做了解释,鲜卑族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拓跋”为姓,原来拓跋的含义就是土后,而土后翻过来读就是后土,“后土生信,信生夸父。”夸父跟桃的那可是颇有渊源的。这无形之中让桃花石国这个名字多了一层阳刚的含义。
夸父逐日,口渴而死,但后人并不认为他是个失败者,陶渊明读《山海经》,写诗就感叹夸父:“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竟走,俱至虞渊下,似若无胜负。神力既殊妙,倾河焉足有?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说夸父追太阳,都追到了太阳的老家禺谷,应该算是平手。尤其他说夸父“功竟在身后。”让后来许多人都产生共鸣,他们生前迫于时势失败,但那股精神却能激励人们一往无前。明代学者黄文焕评说此诗“寓意甚远甚大。天下忠臣义士,及身之时,事或有所不能济,而其志其功足留万古者,皆夸父之类,非俗人目论所能知也。”为夸父留下的那片桃林赋予了一层“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凛然正气。
罗贯中之所以让刘关张哥仨在桃园结义,则图的是桃身上那股凛然正气,符合哥仨“匡扶汉室”的那股气质,桃花鲜红,正好代表着三个人的一片丹心。
除了气质上的吻合,桃本身就有一股象征友情的文化底蕴,例如著名的李代桃僵故事,“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虽然桃树这时候还是处于被感动的地位,但树李之间那股“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已经隐隐出现。再比如后来的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晏子用两个桃送给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个勇士,让三个人互相争功,巧妙除掉。现在一般提起这个故事都佩服晏子借桃杀人计谋的完美,实际上晏子的计谋之所以能够成功,正因为这三个人是勇士,他们起先争功,最后认识到争功可耻,自刎而死的。倘若他们是无赖,早气势汹汹地找晏子算账了:“没桃给钱,让我们去买。”
刘关张这三个人义薄云天,李代桃僵那股精神自不必说,更是早超过了三个勇士的境界,而且他们不是为他人打工的“勇士”,他们仨是“创业型团队”,是要给别人赏桃子的,所以他们要在桃园里。
由于哥仨这一拜,桃园那股兄弟情义就更显厚重,到后来桃园几乎成了同生共死的代名词。为什么关羽后来地位节节高升,成为忠义的化身,到现在拜把子的人还要供他,估计跟他那张大红脸有关系,多么接近桃花啊,那股义气“真对得住这张脸。”正像清朝有人写诗所言“风袅余烟归汉鼎,花开三月忆桃园”所谓同生共死这种话说起来虽然热血,但做起来却并不好玩了,例如刘关张三个人最终都未尽天年,这就让桃花代表的兄弟情义说起来有些沉重,太过于严肃。到了唐朝,终于有一个仙人用他的诗句把这股浓重的情义化开了,稀释了,也让这股情义变得轻松了。这个仙人是贬谪凡间的,人称谪仙人,就是我们的天才诗人李白。那首诗黄口小儿都会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汪伦因为这首诗被记在了历史上,他成了诗歌史上大家关注的一个焦点。
袁枚的《随园诗话》对此做了阐述,说这汪伦是泾川的一个豪族,家财万贯,是李白的超级粉丝。他非常想见到李白(土豪想和你做朋友),但李白高高在山,岂能是一个土财主轻易得见的,那时候又没有二会,否则两人都是政协委员,还有可能在一起打打瞌睡。汪伦就投其所好,给李白写信说:“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美景和美酒是李白最爱,当即前往,结果发现酒店就一个,桃花更是彻底没有。汪伦却巧舌如簧解释道:“桃花是潭水的名,水长十里,故名十里桃花,酒店倒有一个,是老万他们家开的,所以名为万家酒店。”
不过李白对这虚假广告却并没有生气,因为汪伦除了好好招待外,还送偶像八匹骏马和十匹官锦,走的时候还在岸上唱歌,李白非常感动,吟唱出千古名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钱。”——抱歉,这是现代下乡考察的领导写的。
如果汪伦家乡真有十里桃花,李白肯定会兴致大发,在桃园里饮酒赋诗,他那篇《春夜宴桃李园序》就是在桃园和和兄弟们喝酒时的佳作,“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如果真的有桃园,李白肯定会写更多的诗送给汪伦,想想看汪伦真的应该种一片桃园,那他就为中国文学史做了更大的贡献。
李白之所以这么喜欢桃花,是因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其实桃树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么多人走过来当然是为桃花美艳所吸引。桃花这种不言不语的“闷骚性格”非常符合儒家“君子敏于行而讷于也”的精神,也就是闷声干大事。桃李自然也就具有了一股君子之风。司马迁在《史记》里就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形容忠厚朴实的飞将军李广。太史公可谓一语三关,一则李广姓氏上已经占了一个李字,桃李形容非常妥帖;二则桃李不言也正符合李广“其身正不灵则行”的风格,三则桃李本身就是优秀人才的代名词,而李广虽然倒霉,但他的将帅之才却是人尽皆知的。
这种以树喻人的方法早就有了,管仲在治理齐国的时候,建议国君重视教育:“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意思就是做短线投资就种庄稼,栽树木,长远投资,那就办教育。我们现在学校门口常见的百年大计的标语也是从这里来的,后来把有用的人才称为栋梁,已经完全是在用树指代人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树木都可以称为人才,最早认识到这一点应该是下海不经商的屈原,他在《橘颂》把人才比作橘树,屈原是南方人,桔子在南方是甘甜的桔子,在北方则成了苦涩的枳,(那个二桃杀三士的晏子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在水果运输业不发达的时代,北方人自然就对桔子不感兴趣,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桃(当然还有桃的好基友李)。
《韩诗外传》上就有这么一个故事。春秋时魏国有个叫子质的大臣保举了许多人做官,但后来他失宠于国君,那些被他保举上来的人非但不帮他,反而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子质向朋友发牢骚,朋友说:“春天种桃李,夏天还能乘凉,秋天还能吃果子,可是如果你种的是蒺藜,别说乘凉吃果,反倒要扎你。”
所以优秀的领导干部选拔人才,都要选拔桃李一样的人才,例如唐朝的狄仁杰素来善识人才,提拔了不少有为干部,《资治通鉴》就说他:“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白居易当年拍丞相令狐楚的马屁“令公桃李满天下,何须堂前更种花。”天下举子都是您亲自栽培,何须再种花呢。
这时候桃李已经是学生的代名词了,最有意思的是,我们把老师的教育事业称为杏坛,因为《庄子》中说:“孔子游乎缁惟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大家都认为孔夫子在杏坛上讲学,所以老师传道的地方就称为杏林,但这杏林之中开出的花儿却是桃李,文化上的嫁接就这么不可思议的生气勃勃。
现在的桃李当然不能和唐朝的桃李相比较,现在的桃李也就是个学生,在唐朝那时候叫门生,“入了门的考生”也就是在科举中拔得头筹的人,这意味着要做官呢,这就让桃李沾染了不正之风的意思。晚唐诗人高蟾当年落第,写诗抱怨就说“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就说那些考上的人是天上碧桃花,日边的红杏,有仙人眷顾,而自己不过是个秋江边上的芙蓉花,难得东风眷顾。
这方面体会最深的,还当属那个“染出刘郎未见花”的刘郎刘禹锡,他甚至因为桃花都闹出了一场官司。刘禹锡期初在长安上班,后来在政治斗争中被贬出京城,外放十年,终于有机会回来了,听说玄都观里有仙人种的仙桃,花开时节,十分红艳。他这时候估计想起了桃李满天下什么的,不过满朝都是人家的“桃李”,于是他一时兴起吟出一首:“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言下之意,满朝“桃李”都是我被贬后你们栽下的。政治人物的神经比平常人都要敏感得多,立刻将其再度外放。看一次桃花捅这么大个篓子,那玄都观堪比美国大使馆了。
文人的脾气是执拗的,从此之后刘禹锡估计对桃花就没多大好感了,他后来写《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虽然是写爱情,估计也寄托着他的希望,希望朝里的那帮“桃李”都早早衰落。
但这一天过了十四年才来,十四年后,刘禹锡再度入京,他干的一件事就是去玄都观里看桃花,并写下一首诗,纪念自己的胜利“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桃花没了,种桃道士也不见了踪影,高低老子还是活着看到了这一天。至今从这字里行间我们依然能品味到作者的那份得意。
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像刘禹锡一样坚持到最后,在权贵当道的朝廷上,他们即便有天纵之才,也成不了别人的“桃李”,这时候他们就只能用脚投票,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卖豆腐。”就是隐居。我当不了你们的“桃李”,那我就为自己找一片“桃源。”
这桃源自然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其实在植物里陶渊明最热爱的是菊花,可为什么要把他笔下最经典的地方称为桃花源呢?为啥不叫菊花源?难道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充满了邪恶?当然不是。
据大师陈寅恪考证,这事和两个人有关系,第一个就是夸父。南北朝时期社会治安混乱,强盗横行,尤其是北朝的前秦苻坚时期,统治残暴。为了自保好多人聚集在一起,自建城池,形成一个小天地,称为坞。就在夸父变出桃林附近不远的地方有个地方叫皇天原,也叫桃原,皇天原附近就修建了一个檀山坞。南朝宋的时候刘裕梦想统一北方,派人出征过北方,出征的队伍中有个叫戴延之的人就到了这檀山坞,而且在这里还住过一阵。那时正值春天,桃花落英缤纷是很平常的事情。而戴延之是个文艺青年,他后来将经历写到《西征记》,陶渊明跟他们这个队伍中许多人都有交往,看到这本书应该是很容易的。这为他写桃花源奠定了基础。
另一个人物就是《桃花源记》中出现过的刘子骥,他在这篇故事的末尾出来打了下酱油,他想去寻找桃花源,结果一无所获。其实这个老刘同志早在陶渊明的《续搜神记》就有一个故事了,故事和这个桃花源倒有几分接近,他出去采药结果看见了两个石头仓库,一闭一开,当时隔着一条河过不去,过了几天,再去寻找却什么也没有找到。陈寅恪由此推断,所谓桃花源就是河南灵宝那一带的桃林,之所以在文章里写成为“武陵”,是因为刘子骥的缘故,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改在了南方,那桃源里的人躲避的也不是嬴秦,而是苻秦。
大师这番推论精彩绝伦,也让我们看到原来那隐逸的桃花和结义的桃花一样,都充满了阳刚之气。
难怪如唐伯虎要把它隐居的地方称作桃花坞,估计也希望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闭关自守,他不像陶渊明隐居南山,玩小清新,他隐得豪放,甚至李白都难入他眼,杜甫说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常在长安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唐伯虎则是:“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陪伴他的只有桃花,至于那首《桃花庵歌》“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换酒钱……”通篇都在说桃花,那份孤傲全是理想者的姿态。
其实夸父追日无异就是飞蛾扑火,不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作为吗?细细梳理下,桃花掩映下的,无论是勇士、壮士、义士、名士还是隐士,乃至烈士,都带了一个士字,而士为知己者死,这难道不是桃花精神的一脉相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