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分泌科的病人大部分是两类,一类是甲亢,一类是2型糖尿病。甲状腺功能亢进患者多汗多食消瘦,糖尿病患者多饮多食消瘦,虽然两类患者大多在疾病的后期都消瘦,但是糖尿病的患者需要严格控制饮食,尤其是住院的患者基本都是重病人,因为血糖很难在家控制好才住的院,在医院必须吃食堂特别定制的糖尿病膳食。
每天查房,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老陈。“老陈,早上血糖怎么又飚了那么多?昨天晚上有没有偷吃东西?”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教过,糖尿病患者没有根治的办法,只能管住嘴,迈开腿,再用药物进行控制。别的病人住院调整胰岛素用量,基本几天就能稳定出院,回家继续原有剂量治疗即可。而这个老陈很奇怪,血糖时高时低,胰岛素用少了血糖总是往上飙,用多了又容易犯低血糖,住院了好多天,总是控制不好,于是主任开始每天盘问他的饮食。“没吃什么主任,就是睡觉前吃了几颗花生米。”老陈很心虚地说。“吃了几颗?”主任不放弃。“3颗……哦,5颗……”老陈犹豫了下。
“爸!晚上我们不在你怎么就乱吃东西呢?”他的女儿很漂亮,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站在一旁一听就着急了,一个劲地责备老陈。再仔细看看老陈,虽然身材胖到有些走样,但是一头白发很整齐地中分,尽管穿着病人服,但是掩盖不住的几分气质还是从中透露出来。“对面那个病人从早到晚就在吃,我看他吃的很香,就要了点花生米,才3颗呀……”老陈很委屈。“老陈,他是甲亢,你是糖尿病,他是得病了代谢的快才要不停吃,补充能量,你不一样,你必须少吃,你看你才60岁,就有冠心病,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虽然都不会瞬间致命,但是血糖控制不好容易引起心血管、肾脏、眼睛等等各种并发症,并发症才是要命的。”主任苦口婆心地劝,直到老陈保证不再偷吃东西为止。
其实一直到他出院,老陈的血糖还是没有控制得很好,时高时低,但已经勉强降至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主任说只要他能坚持控制饮食,按这个量的胰岛素回家治疗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女儿去办理出院手续了,我拿出院小结给他的时候,发现他偷偷在吃布丁。“老陈,你不能吃甜的东西!”我着急地想夺过来,结果老陈抱着布丁背对着我,三五口就吃完了,发出满意的哼哼声。
“难怪你的血糖总是控制不好,你一定要管住嘴啊!”我无奈地说。“莫医生,这款布丁口感很嫩,奶味很足,焦糖垫在了底下,缺了一点点焦糖的苦味,别的味道在布丁里面算是很完美了,还剩一瓶,送给你。”老陈很慷慨地拿出一个小瓶子给我,我一瞅竟然是昨日才在附近的大商场里开张的布歌东京的布丁,这个牌子的布丁听说被称为“布丁中的爱马仕”。“我爸是资深吃货,这几天在这里每顿只能吃2两米饭,一点点肉和蔬菜,他实在是受不了了,说这样的饭要是吃20年简直生不如死,求我排队去给他买布丁吃,我想想他今天出院就当庆祝吧,莫医生你放心,回去后我会管好他的,这瓶你就收下,否则他又要吃掉了。”他女儿回来看到我推却那瓶布丁,赶紧解释。“那我就先谢谢了,可是你爸爸的糖尿病从前能用药物控制,这次住院已经发展到只能用胰岛素控制了,所以回去后必须严格控制血糖,像粥、水果都要控制,更别说这些甜品了,碰都不能碰,否则胰岛素打了也没有意义了。”我收下布丁劝诫他们。
可是一个月后,老陈又出现在了病房里,这次的他除了血糖高,还有一根已经溃烂的脚趾。“买了双新鞋,穿了一天磨脚,结果脚磨破后就再也没好,真奇怪。”老陈喃喃自语般地诉说病史。“那当然了,糖尿病久了,神经感觉迟钝,受伤了不容易感觉到,同时细菌因为血中的糖分比较高也容易滋生感染,不容易恢复,你一定要控制住嘴,血糖稳定,否则伤口好不了脚趾截掉也是有可能的。”其实我看过他的伤口后,基本已经心里有数,脚趾八成是要截了,但糖尿病人的痛苦在于不截伤口会继续感染到更深的范围,而截了之后伤口却往往不能恢复。
第一天换药后,老陈被我发现在吃黑米糕。我还没开口教育他,他边吃边享受地和我说:“这个黑米糕是我女儿昨天从上海的老半斋给我带来的,入口松软,用黑米、血糯米、粳米配制而成,然后再用蜂蜜蛋清搅合一下,很好吃,不愧之前被称作‘黑桃皇后’。”“可你不能吃甜的,血糖这么高,脚趾还想要吗?”我有点控制不住地发火直到老陈再次保证下不为例,可是一测餐后血糖高达16,远远超过11.1的临界值,主任先把我骂了一顿。“他偷吃东西是你作为主管医生没有宣教好,我们已经用了这么多的胰岛素,这样的血糖你怎么和家属交代,怎么和上级交代?”
在我又一次发现他在吃一大碗红烧肉的时候,直接夺走了他的碗。“莫医生,这是我女儿做的红烧肉,你尝尝,我教她做的,结果她现在做的已经比我好了,无论是甜度还是肉质筋道和韧性都控制的很好,若果你拌饭简直就是绝配。”老陈已经吃了一大半,我气得直接对着他女儿吼:“你们回家爱怎么吃就怎么吃,但是住院期间除了我们食堂送的三餐饭之外其他东西一律不准吃。”他女儿偷偷拉我出门:“莫医生,别生气,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爸爸好,我知道不能给他做这个买那个吃,可是你不知道我妈去世的早,我爸从小拉扯我长大逼的他做的一手好菜,从小我爱吃什么菜他都自己去学怎么做,他甚至学会做蛋糕和布丁给我吃。他不抽烟不喝酒就好一口吃的,然后琢磨出怎么做出来。他得糖尿病的那一天就和我说过,如果得了这个病就只能吃的和和尚一样清淡那他宁愿少活几年也不要活的那么没有质量。所以现在,即使他的脚情况很差,但是只要他想吃什么我都不忍心拒绝他,让他开心一点也好,你放心,血糖控制的不好我们不会怪你们医生的,是我们自己不遵医嘱。”我叹一口气,拟了一份谈话记录,大意是患者及家属不愿意配合治疗,饮食不能控制导致血糖总是控制不佳之类的,让她签字,主任说既然你管不了,那就让家属自己承担责任,签字画押。
签完字的老陈更加肆无忌惮地吃了。有时候他蘸着芥末在吃生鱼片,有时候他被打包过来的一大盆毛血旺辣的哼哧哼哧,还有时候在啃大闸蟹小龙虾,甚至有时候竟然在吃冰淇淋。我们的胰岛素从10个单位升到12个单位,然后是14个单位,16个单位,他的血糖仍旧一直飚在15以上下不来,他的脚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截趾。在脚趾和口福之间,他选择口福。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可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所有的病人中,只有老陈是每天乐呵呵的,其他的病人不是很紧张地关注每个时间段波动的血糖,就是抱怨食堂的伙食吃不饱没油水。在老陈看来,每天最大的乐趣是一口吃的,要是因为治这个病而不能吃这个吃那个,他宁愿不治,治好了活着也没有动力了,所以他女儿总是在被他威胁不打针不吃药时才妥协让他吃想吃的东西。“人活的必须要开心,要做喜欢的事情,我没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不嫖赌,就爱吃,所以你们就不要管我了。”变成他在查房时候安慰我们,一直很追求完美的主任第一次碰上如此有独特的生活逻辑的病人,他还是坚持继续将胰岛素加量,避免太高的血糖让他刚做完手术的伤口发生感染。
老陈的血糖终于又被压制在了稳定的安全范围,但是胰岛素的量已经超过了常规的用量。他的脚虽然没有愈合,但好在也没有感染。送走他出院,病房里再也闻不到特别的香味,有时候还怪想念他的。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好多做菜的学问,比如做沸腾鱼的时候要将鱼片腌制后用沸水烫熟,黄豆芽用沸水过一遍再在上面放上鱼片,再炸好花椒,辣椒一起铺到锅里,利用沸油的温度把鱼片和豆芽烫熟,整道菜才能辣而不燥,麻而不木,去除了鱼的腥味也能保证鱼肉的鲜嫩;比如做干炒河粉一定要放足牛肉、葱、豆芽、姜、生粉、老抽、生抽才能把河粉做成酱香油亮的样子……每次他描述的时候,眼睛都会发光,他的女儿坐在床边充满爱意地望着他,我在想她应该多幸福啊,有这么个爱做饭的爸爸。
听到老陈的死讯是在两周后医院常规的出院随访电话中。那天快到中午时老陈刚打完胰岛素,想去楼下的鸭头店买点鸭头吃,结果排队的人很多,他也很淡定地拄着拐杖,站在队伍的末端,结果突然发作低血糖,晕倒时后脑勺磕到了人行道的边缘,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至少他想吃的都吃到了,没有因为这个病而限制什么,谢谢你们的理解。”他女儿在电话中说。果然,糖尿病患者害怕的有时候并不是血糖高,而是低血糖。
每天在病房,在病人血糖升高的时候我还是会和病人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找出他们藏起来的各种零食和水果,逼问他们到底吃了什么东西。然后基本所有的病人都会乖乖地保证再也不偷吃了,可是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自己得了糖尿病,我可能也会和老陈做一样的选择。对于吃货来说,现实主义就是吃好在人世间的每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