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想到医生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场景大多都是急诊室吧,就像很多TVB剧及日韩美剧中演的那样,高大帅气的男主角敞开着白大褂,挂着听诊器,白大褂的一角伴随着疾走而随风摆动,从救护车上抬下躺在担架的病人,插管除颤,心脏按压,人工呼吸……然后病人苏醒,家属感激,男主角擦一把额头的汗,继续抢救下一个病人,要多帅有多帅。比如福山雅治,比如江口洋介,比如吴启华。后来上了大学时才知道,原来好多女生和我一样都是因为这些从小在屏幕上看到的帅哥偶像才选择了学医的不归路,也是上了大学才知道,现实和理想存在的差距,医学院的学霸男生们离帅这个字好遥远。工作后更是发现,原来白大褂除了主任外是不能敞开怀穿的,两侧的口袋因为塞满了叩诊锤,听诊器,笔记本,手机等等重重的物件,衣角也根本不可能随风摆动,医患关系更是发展到了当年的我们无法想象的紧张,治好病人,家属未必会感激,而没有治好病人,家属打骂医生却成了急诊室每日都能见到的场景。
因此,当我开始在急诊室轮转时,并没有期待很久的兴奋的感觉,反而很紧张,不求妙手仁医救死扶伤起死回生,只求不犯错误不被家属打骂。急诊室的病人不比住院部的病人,大多起病急,情况复杂,很多时候通过各种化验查发病原因,等结果的漫长时间里病情可能会进一步恶化,家属着急,往往情绪失控迁怒于医生护士。后来医院在急诊室门口配备了两名保安,只让一个家属陪伴病人,于是诊室里是安静了很多,但每天上班看到急诊室门口的大厅里家属们抱头痛哭的,打电话大声求救的,在门口抱着保安求情进去陪伴的一堆堆人,每天上班的心情终究不能轻松起来。工作时间从清晨8点到晚上8点,还经常被病人们拖到晚上9点甚至10点才下班,每天12个小时以上一刻不停地在急诊大厅和急诊室里穿梭跑动,摸黑上班摸黑下班几个月,都忘了阳光下的世界是什么颜色。
也是那个时候开始订的酸奶,为了清晨能省下买早饭的时间多睡十分钟。拨完电话后很快就有送奶员帮我安装了奶箱,马上喝到了新鲜的酸奶。只是三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小姐,我每天傍晚都去你家敲门收奶费,但是都没有人在,你到底是几点钟下班啊?我实在是不确定几点能下班,所以就将奶费放到了奶箱里。后来这便成了我们的交流方式,比如没有吸管了我就写张纸条扔奶箱里,第二天吸管就来了一大堆;没有零钱付奶费,我会扔整钱在里面,大叔第二日会一分不差地找我钱,虽然从未见面,但是我对大叔却有种说不出的信任。有一次周六,我在家休息,傍晚有人敲门,一个中年大叔站在门外,满头大汗:“小姐,你终于在家了,我看到楼下你家灯亮着,今天早上弄破了你的酸奶,再赔你一瓶,顺便收你下个月的牛奶费。”原来他就是送奶大叔,胖乎乎很憨厚的样子,早上的酸奶开口处的确有点破,但味道没有影响,我根本没介意,赶紧把奶费给他,推辞了他赔我的酸奶,谢谢他每天辛苦地给我送奶。“小姐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每天那么晚下班?”大叔收好钱,坚持将牛奶塞给我,转身刚要走,还是忍不住扭头问我。上班的时候如果有病人拉着我的白大褂喊“小姐”,我都会皱上眉头以示抗议,但是送奶大叔憨憨地怯怯地这样喊我,我却没有一点反感。“我在医院里上班,所以下班都不定点,麻烦您跑好几次了。”我解释道。“原来你是医生,难怪那么辛苦,没关系,以后你有什么要求留纸条给我就行,奶费直接放奶箱,我先走了。”大叔恍然大悟,很是敬畏的样子,我拿着新的酸奶,看着大叔胖胖的背影离开,听说他们送一瓶奶只有3毛钱可以赚,但一瓶奶要4元,他赔了我一瓶奶相当于要多送10多瓶酸奶,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春节后的第一个急诊班,病人从我一开始上班便汹涌而至。车祸,烟花爆竹炸伤,感冒发烧……整个急诊室的走廊里都堆满了加床,所有人都忙的焦头烂额。最诡异的是接连来了三位病人,都是清晨起床上厕所后晕倒,之后都有部分肢体不能活动。一位是常年高血压控制不佳的老爷爷,一位是头天晚上搓完麻将第二天突然不能说话完全不能动弹的中年大妈,一位是平素身体健康但突然发病的大叔,我一看,这不是送奶大叔吗?他也认出了我,和我笑笑,但是他的左手和左脚完全没有力气。相比于前两位病人,大叔的情况看着还好,我也握了握他的手让他别紧张。
那天我负责这三位病人,按病情轻重分别陪同他们三位做了头颅CT,结果回报全是脑出血。脑出血的诱因基本都是情绪激动、用力、排便、咳嗽等,大多是因为颅内动脉瘤或血管畸形导致,所以诊断后一般都会请脑外科医生会诊,可以进行手术将动脉瘤夹闭或动静脉畸形的血管切除来控制病人进一步出血。老爷爷和大妈的病情看着比较重,我先和他们的家属谈话,家属都同意了在病情稍微稳定后进行手术治疗,于是我赶紧帮忙他们办理转入脑外科的手续,只是这时让人意外的是,送奶大叔病情加重,突然昏迷,氧饱和度持续下降。
“糟糕,可能是再次出血了。”脑外科主任掰开大叔的眼皮查看,一侧瞳孔已经散大。陪在床边的是大叔的妹夫,我赶紧写了份谈话找他签字,以备情况恶化需要气管插管和抢救,必须要征得家属同意。“你可以签字吗?病人妻子呢?”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身边陪伴的不是老婆。“她在门口,你等等,我换她进来。”因为只能陪同一个家属,所以他的妻子被拦在了门外。一个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走到了床边,看到大叔再次昏迷,她一下子就趴到大叔床边哭倒了,根本听不进我说话。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不是她陪在床边,赶紧跑到外边看看还有没有直系亲属可以签字,好在他儿子也来了,我赶紧拉他儿子进来。“小伙子多大了?”我问道。“20岁。”他儿子看上去一脸稚气,好在很淡定。“恩,那可以承担签字的责任了,你爸爸这次脑出血比想象中的严重,现在又再次出血,可能接下去还会出现呼吸困难,心跳骤停等等风险,到时候我们会尽力抢救,也请你们配合,先签个同意抢救的字好吧?”小伙子很淡定地签了字,把妈妈扶坐在凳子上。
没过一会儿大叔的呼吸越来越弱,没有办法只能先进行气管插管,脑外科主任把大叔儿子和老婆叫进办公室谈话,询问他们是否坚持要进行手术。我手忙脚乱把大叔的气管导管插上,疑惑为什么好好的大叔病情进展如此迅速,比老爷爷还厉害,难道又是因为我的判断失误造成的吗?想起今天清晨还喝着大叔给我送的酸奶,我一阵自责,这时拿到了大叔的血化验结果,才发现大叔的白细胞指标不是一般的高。我没有去血液科轮转过,但是想起书上曾经看到过,很多急性白血病患者都死于颅内出血。我赶紧拿着化验单送到脑外科主任手里,主任一看,叹了口气:“你老公这么大范围地再次出血,很不正常,血象也高,很有可能是白血病,就算手术了,他可能也是植物人……”大婶本来还和儿子纠结着要不要手术,一听这句话,顿时晕倒在地上,小伙子赶紧把他妈妈扶到了外边休息。急诊室的各个科室医生都在,血液科主任过来一看病人,和我们想的一样,只是大叔起病真的太突然了,别说大婶受不了,连我都鼻子一酸,明明前几****还上门赔我酸奶的啊!但我知道作为医生不能感情用事,即使难受也得继续把家属找进来,将没谈完的话谈完,没签完的字签完。
我在门口找到了大叔的儿子,大婶已经醒过来了,但我知道不能再找她谈话,我把小伙子拉进来,继续让主任和他谈话。这时候的小伙子已经意识到父亲的情况危急,抓着我们问:“我爸爸真的没办法救了吗?”这时候监护仪的警报响起,我抬头看,大叔的血压已经测不出来了,再一看发现大叔的两侧瞳孔都散大。“赶紧把肾上腺素泵上。”我边叫着边跑过去抢救,看来出血还在继续,根本没办法控制。“小伙子,做好思想准备吧,我现在不和你谈手术的问题了,完全没有意义,你爸爸可能就撑不过去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救治,很抱歉,你们是准备把爸爸拉回家里还是就在医院送终?”主任拍拍已经傻愣愣站在那里的儿子问道。大婶听到动静冲了进来,看到我们在抢救,一边哭着又站不住地往地上瘫倒,小伙子赶紧扶起,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说:“妈,我们带爸爸回家吧。”
大婶哭的泪水都已经流不出来了,她点点头,答应了。可是春节期间的120根本叫不上,着急得他们直跺脚。我看着大叔越来越低的血压,有时候根本就测不出来,眼眶慢慢湿润了,世事无常,这是真的,肾上腺素也无力回天。后来他们联系了黑车,我才知道原来现在的黑车上也安装了高级的呼吸机。办理手续时,几度我的泪水就滴在了病历纸上。我好想大叔能突然醒过来,继续给我写纸条,送酸奶,而不是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大团圆的结局只是想象,电视剧里那些神如天使的帅哥医生们的妙手回春术我们终究做不到,电视剧里面主角拯救所有病人都是骗人的。那天我送走他们,回家的时候心力憔悴,即使浑身没有力气,第一件事还是坚持把订的所有酸奶都退了。
从那天之后,我戒了酸奶,也戒了医疗剧。日韩剧里面女主角经常因为白血病而死,但在死之前总是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从前我也会为她们掉眼泪,直到看到了送奶大叔,我才明白那种白血病其实是很仁慈的,因为你有时间去准备死亡,享受最后的时光,和相爱的人告别后从容地离开,真正的悲剧是这些隐匿的疯狂的疾病,让你瞬间离开人世。
我很后悔没有早一些订大叔的酸奶,这样可以和他的缘分更长,也很后悔订了他的酸奶,让他在生前多了一份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