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萍本科毕业后正好在我读研的城市任教。领了工资的她,一到周末了就来请我吃香的喝辣的。甚至有一次和她碰面时,有些饿过头,远远看着她向我招手,像是一只飘着香味翅膀散开的北京烤鸭。
每一次见面,萍都会和我聊她的学生。刚开始是:
“每一个学生都好可爱啊!”
然后有:
“S的父母跑到学校来说我是新老师,怕我教不好,要把他儿子换到重点班。就在教研室里闹,太不给我面子了。等他们走了我得想些法子好好收拾他们儿子!”
“有两个女生上课老是讲悄悄话,龙门阵讲不完,我叫她们到我办公室来讲,嘴巴都快闭臭了也不说一句话,我让她们在办公室站了一小时。”
“有个小男生,看着挺机灵,每次考试冠词A, AN, THE都做不对,气死我了。今天我让他把错了的几个题抄50遍。”
……
按照我们以前的对话模式,一般都是听的人比讲的人更带劲,她气愤,我会比她更气愤,甚至按捺不住要开始挽起袖子。但是听这些话,我却有些悲伤。
有一次,我对她说:“你怎么都已经开始变成“爱憎分明”的人了。老师对学生是不应该“爱憎分明”的啊,应该一视同仁啊!”
她看着我,扑哧笑了一声,说:“你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装圣人,我们还是朋友哦!”
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叫我尝尝。
教师节过后的那一个周末,我去了萍的学校。午休时在她的宿舍里,我看到她的梳妆台上堆满了东西,像是刚进货回来一样。
她得意地对我说,这些都是教师节的时候收的礼物。我教的那个班是土豪班哦。父母都是大手笔。然后她掏出来一瓶**香水,说:
“这个是Z的父母送我的,两瓶,送你一瓶吧!他父母经常跑欧洲那边,以后我们的进口香水不断货啦!”
“对拉,上次给你吃的那块巧克力,就是H他父母出国带回来的。没有几块。吃完了还想吃呢。我还专门跑去跟那个小孩说巧克力很好吃。他要是识相的话,说不定他爸妈出差再给我多带一点回来。”
“想想,真是每个小孩都太可爱了”。
恍然间,上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她刚做老师的时候说的。此刻已经变了味。
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最近缺钱用,给我借点。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说,哎,工资就那么点,买两件衣服就没了。这阵学校没有运动会,也没有考试,最近正是检查的风头浪尖,补课查得严,所以经济紧张啊。
我问,跟运动会,考试有什么关系啊?
她说,运动会可以统一买衣服啊,考试的时候可以印卷子、资料啊啥的,可以捞一笔。恩,其实我可以召开班会活动,看能不能申请统一买班会服装或者买点其他啥的。好啦,不用给你借钱啦!
我对她说:你真的变了。
她说:等你自己做了老师就知道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哇!
2
我做了老师之后,第一个教师节又很期待又很忐忑。
一天过去了,除了手机一直在响,其他没有什么动静。很多情真意切的短信,在夜晚下班回到家后,一边在灯光下一条一条地打开,细细品读,一边试着把名字和学生对上号,别有一番趣味。
那天读完这些短信,我满意地想:大学的师生关系没有了父母的参与、攀比,真是简单很多。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之后,中午手机突然显示,充值2000元话费成功。我平时一般都只充50元。这2000元的话费真是吓坏我了。然后一个下午我都在四处询问,把所有可能会帮我充话费的人都问了个遍。依旧没有消息。
然后,晚上的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
第一句话就是:老师,话费到账了吗?
我觉得很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这是谁。然后,问他怎么回事。
他说,期末考试的成绩里要包含40分的平时成绩。他的平时表现并不好,希望能用话费来弥补,并且他可以包揽我未来两年(还要教他两年)的话费。
我一下子就怒了,用话费就能收买师心吗?
一番义正言辞之后,我心里滴着血把我工资的一半充到了他的手机号码上。
类似的事情,每学期期末都会发生。是该怪老师手里所掌握的平时成绩分值太重、主观性太强吗?那只是卷面成绩,会不会就没有这些交易呢?中学所有的考试不都是只有卷面成绩吗?所以问题出在哪呢?
我和萍讨论的时候,她说,学生给我一点他们有的东西(五花八门),我再给他们一点我有的东西(分数),符合市场规律啊。学校那么纯净干嘛?学校毕业了也得走进社会啊,也得交易啊!
我说:靠不正当手段获得利益,这不叫做社会。而且照你这么说,当官的权钱交易也是符合市场规律啊,为什么会进监狱啊?
萍说:那是公务员。家长给教师送礼物是尊师重教,谁要进监狱啊?给学生买校服我收点回扣,也算我跑上跑下的辛苦费不行吗?还有,你怎么证明,给我送东西了,我就对这孩子特别好,他分数提高了,我触犯《教师法》哪一条啦?
我有些接不上话了。
康德曾说,世界上最让我们敬畏的是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但是在道德法则缺失的情况下,需要法律出面加以规范。
去年我们国家开始有了“高校青年教师师德一票否决考核机制”。也算是各地丑闻频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情况下出台的一个解决方案。但是很多东西,“师德”二字根本管不了,也量化不了。要完善相关法律法规,还有一条很长的路。
3
到大一下学期,12月份就将迎来四六级考试。
教研室召开会议,要办辅导班,并且为学生购买四六级辅导资料。一切以学生自愿为原则,价格要远低于市场50%,为的是提高学校的四六级通过率,扩大学校的声誉,也让学生们过了四六级就省一点心。
这个会议让我有些警惕,也想起了萍。我不希望变成那个样子。于是我有些抵触,整个会议都心不在焉。
会议开完之后的两周,主任一直在群里询问大家的报名人数,看着其他老师的报名人数都为三位数,我还迟迟没有去宣布。
我想,我得公布一下这个事情才能算交差。总共上的四个班,其中有一个班最为安静也最听话。我拿着主任给的辅导资料样本,首先给这个班的学生展示。
一瞬间,感觉自己成了电视购物里的“不要998,不要99块8,只要9块9毛8”。脸红到耳朵脖子根。
然后我颤抖的声音说着准备好的话:大家都是一样,没有考过四六级,内心可能会很迷茫。但是迷茫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时候,这个时候更需要大家独立和勇敢。我们以后的人生,还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没有做过的,也都是让我们迷茫的,我们不能总是想要伸出手让别人拉你一把。因为你不知道,拉你这个人,是不是披着羊皮的狼。除了父母,其他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内心都该质疑几声。靠自己走出来的路,脚印才更坚定。
结果如我所料,四个班加起来总共只有十几个人报名。
主任只是问我,怎么你们班的同学这么不积极啊?
学期结束开始“分赃”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学生所付的报辅导班的钱,还有买资料的钱,加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更别提老师得的钱了。很多老师直接不要这点钱,说就放在教研室公共经费里面。
那为什么大费周折上这么多课,去订资料呢?难道真的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学校的四六级通过率?
我这才问了一个走得较近的老师,原来,这相当于是在和出版商建立合作关系——相当于帮出版商做事,打广告、周转资金。这样,我们在下次要出版专著或者论文集的时候,和他们就好说话了。
专著有了,论文集有了,评职称、评奖还算是个事儿吗!
职称一上去了,还愁钱吗?
看来也是有所图的。在师生关系不对等的学校,学生也间接成了交易对象。
学生——在这个小社会里的弱者,同时又是需要被塑造的对象,他们的权利应该如何保障,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末尾想再注明一句:本文提到的都是一些极端的例子,零散发生在多个学校多位教师身上的例子,为了写作,糅合到了“萍”和“我”的叙述下(这个我也是虚拟身份,不代表真实的我),并对某些细节进行了重构或夸张,不代表“日常的”师生关系和学校生活。但是我认为学校是一个特殊的场所,这些小概率事件也很具有代表性,很有可能对学生的生活产生“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的后果。如何能避免这些事情,规范教学关系中的强者——教师的行为,还学校一个清静,是需要我们所有人去思考去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