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同批入职的人约了聚餐,郑行以夜间盘点为名不住往自己腕里夹肉,“我今天可得多吃点。”
“盘点不是有员工嘛,又不用你副经理亲自上。”萌萌存心挤兑他。
“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超市盘点,没有一整宿可完不了。”郑行嘴里嚼着,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手中的筷子已经伸向了油麦菜,“瓜子、味精什么的,一包一包数。”
“慢点慢点,我们不跟你抢。”秦欣小声笑。
“听说你们允许盘短?”萌萌问。
“是啊,我们平时已经够小心了,可商城舍不得花钱给所有的商品贴防盗磁条,那还能保证一点不丢?”
“不是有监控吗?”
“就咱们那破监控,不一定开不开呢。就算开了,也是有死角的,你们不知道?”
秦欣和萌萌都摇头。
“怪不得员工敢偷懒呢。”萌萌哼了一声。明日商业超市的大部分商品都是商城买断自营,相应的,除了个别品牌派驻的促销员,其它导购也都是和明日商业签合同的自有员工,即使违纪,店面管理人员也多少会给他们留面子而不轻易处罚。“我这可都是看你的面子,再这么涣散服务处要下罚单了。”
“高抬贵手,多谢多谢。”郑行不住点头,一边又往嘴里扒拉了几口米饭。“只要少的数量不超过盗窃损失率标准就行,盘长了才麻烦呢。上个月特惨,数了好几遍,啤酒总是多出来一箱,结果就为这个折腾到天亮。”
“多了还不好办,你们现场分着喝了不就行了。”萌萌说。
“一看你就没盘点过。”罗名扬对萌萌说,“逢长必短,有多出来的就说明一定是其它什么少了。”
“呦,这里面讲究还不少,看来我得抽空跟你们多了解了解。”
“行啊,今天我就给你们讲个新鲜事。”郑行说。
“快说快说。”几个人一起催促他。
“萌萌,我们那儿最近有不少黄牛,你发现没有?”
“好像是。”
“都是倒月饼券的。”
“月饼券还能倒?”罗名扬问。
“当然了,这里面学问可大了,先润润嗓子,等我给你们细细道来。”郑行灌了几口绿茶饮料,“月饼厂家不是发行了很多‘价值XX元’的提货券嘛,有的网点不光能提货,还能用较低的折扣回收这个券,咱们超市的圆亨就是,回收价6折。黄牛从顾客手里用更低的折扣收券,然后再到正规的回收点兑换,赚中间的差价。”
“那厂家会有损失吗?”萌萌问。
“厂家有什么损失,假设他们是按9折把提货券卖出去的,现在用6折回收,一块月饼不用生产,就有30%的毛利啊。而且越临近中秋,回收的折扣就越低。”
“还能这样!”几个人都大为惊叹。
“这都什么人想出来的,我要有这脑子早就发达了。”罗名扬笑着摇摇头。
秦欣一直觉得自己有种神奇的预感能力,尤其是对不好的事情。
店面运营部的经理级例会上,刘部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立时脸色铁青。这就同时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打来电话的人级别不低,刘部很在意会议纪律,极少随意接听电话;第二,出事了,而且恐怕是大事。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看着刘部,等她发话,暗自担心、揣测是否和自己有关,结果,余经理、蔡云丽和秦欣被点了名。
工商局刚刚查抄了玫美专柜的服装,一件陈列在醒目位置的新款连身套裙。更可气的是,被查抄的理由十分低级,这件裙子没有缝制永久水洗标。
“现在衣服在哪儿呢?”余经理简直气急败坏,这也难怪,一旦追究责任,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个商场经理。
“工商局拿走了,我们刚才看了,确实没有内标。”王晓霞小声说。
“你们整天补货都在查什么,这条裙子的新品申请单是谁签的?”余经理已经完全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修长的手指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本就缺乏红润光泽的面颊此时更加苍白,显得她橙色的口红有些突兀。
这下几个人都傻眼了,一言不发,唯独杜艾民故作无辜的假笑:“不是我,我昨天才休假回来,这两天没签过新的补货单。”其他人不说话,正值换季,每人每天新品上架的查验数量不下百件,谁能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件的样子?再者说,签补货单只看样品,同批同款的衣服,也不是没可能偶尔出现残次。
“这个,物价部的张经理已经在查了。”苏珊说。
秦欣想不通,这个时候当务之急难道不是赶紧核查一下玫美其它柜存的商品?物价部的张经理一向负责和工商打交道,她或者更高级别的商城领导,难道不该抓紧和工商搞搞关系,试试有没有通融的余地?至于追究责任,哪个副经理、组长也不会立即潜逃,怎么倒成了首要任务。
“这工商局也真是的,以前每次检查不是都提前打招呼吗?这次怎么搞突袭了?”余经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骂哪儿指哪儿。
“我们问张经理来着,她说事先也不知道会有人来查。”
“那运营部其它几个下属商场呢?怎么就三层一下让人查处问题来了?”
“好像没去其它的楼层。”苏珊有点委屈,“要不二层、四层肯定会给咱们报信儿的。”
“玫美的导购说,工商的人一来就直奔他们家,看裙子没有内标就给拿走了,也没见再查其它专柜。”晓霞补充。
余经理没再继续追问,几个人又是一阵沉默。
“叮铃铃……”,余经理接起电话,极力克制的说了句知道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一直紧绷的脸似乎略微缓和了一些。
“查了最近一个多月的补货单,没查到条码申请记录,你们再去专柜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吧。”余经理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也都踏实了些,万一真是自己工作疏忽,后果难料。
玫美专柜对未按商场流程报批新款货品倒是供认不讳,说这款裙子昨天刚到货,还没来得及申请销售条码,就先找了个价钱一样的价签挂上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款被查抄的裙子还没有销售过,也许在工商局那边也还有缓和的机会。但整个事情经过的几处细节确实疑点颇多:明日商业是区属国字号企业,遇到公职部门检查,无论公开或私下,多少都能提前知道些消息;其它楼层的服装商品和不同类别的其它商品均未反馈接受过检查;三层包括女装、内衣、饰品的专柜问了个遍,也没有那个品牌认为自己被暗查了。
“而且,我听当班导购说,工商的人进入专柜货区后直奔那条裙子,虽然它陈列的比较突出,但后来人家也没有再查其它上架商品。”连蔡云丽这样的资深员工都觉得此事蹊跷,“余经理,您看会不会是有人恶意举报?”
余经理不说话。
“安宁?红都?”李志山问。
余经理和蔡云丽都不住摇头。安宁和红都,两家都是上市公司,最大的股东也都是国字头,且不说他们和明日商业在股权持有人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互相之间多少有些顾忌,竞争不能太出格;即便真要搞些小动作,恐怕也不会挑玫美下手,一个日薄西山的老牌子,就算报出负面消息,新闻关注度也高不到哪里去。
“没打听一下玫美最近得罪什么人了?”余经理问。
“也问了,不过导购也说不清楚,其实这个牌子在标识上一向还是很规范的,也极少出顾客投诉。”蔡君丽回答。
“算了,如果真是他们私下结怨,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但你们记住一点,别动不动就让人查出问题,那不就说明我们监管不力吗?”余经理指指自己的这群下属,“你们刚才也都看见了,如果真是随便签了补货单,这个责任你们谁都担当不起的。”
玫美事件最终以工商罚款了结,刘部长自认丢了面子,又以商城的名义对专柜追加了罚款。秦欣一直不大明白的是,城中商业区的两家台资商场,管理规范度和明日商业比起来,差的不是一个台阶,据说年年是该区消费投诉的前两名,但生意依旧红火的不得了,似乎也豪不介意各种检查或曝光;反而是明日商业,越怕越查,越查越怕。
中秋之后,天气渐渐开始转凉。所谓伤春悲秋,秦欣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纠结已经在女装部干了近半年的实事。她憎恶这里,无论是那些价格虚高、粗劣面料与设计的衣服或者其背后的种种行业乱象。但总有种种细碎的工作,像是不肯凋零的绞杀藤,攀延生长,把她缠裹的难以挣脱。
又是一轮疯狂的换季补货,秦欣再不是初到时的茫然青涩,真丝还是高级人造纤维的仿制品,哪一件大衣是更值钱的水貂皮毛……她已经可以熟练的凭触感辨别面料。自信从来不是用以写在脸上,只有内心强悍才能催生它的生长。查验标识材质、解决投诉、督导营运纪律,秦欣不再犹豫顾忌,她日益精进的服装知识和强硬做派,交织在一起,同时发挥威力。阳奉阴违或者闲言碎语,都能自动屏蔽,她可以连续三天把从柜台查出的过期打折标签给自己的下属看,直接的告诉他们工作还需要更精细;也可以不顾和谁谁的背景关系,毫不留情给违纪的员工开具罚单。此时的秦欣,有种无所谓的洒脱,当然她最不缺的就是职业道德,工作质量上,让人无懈可击。至于别人怎么看?如果不得不在三层工作的现实已经是一种折磨,那还有什么必要刻意讨他人欢喜?
“郑行要走了,约咱们吃散伙饭。”罗名扬招呼秦欣。秦欣一怔,郑行离职她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三人在员工用餐区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点了两个炒菜,围小圆桌坐下。
“找着好地方啦。”秦欣冲郑行一笑。
“找了个下家,好不好不敢说,反正不在这圈子里了。做猎头。”
“不错啊,别忘了把我们都猎走啊。”罗名扬半是说笑半是认真。
初入职明日商业,郑行、罗名扬和秦欣曾在同一个楼层实习,后来又同期升职为副经理,在各自的楼层,看商场百态、品世态炎凉。都说同年兵最亲,此时秦欣多少有些难受,为郑行的离开,也为自己的留下。她看了看海明,不知他此时是否也会这么想。不到一年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秦欣记不得是第几次吃散伙饭了。秦欣的校友马宇,听说托关系进了一家报社;李明亮头脑最活,早早投奔了城东一家新开业、主营奢侈品商场,职位和秦欣他们相当,权利、地位却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学化学的王贵,一看升职没有自己,又转回老本行,去外企做了日用品研究员;财经硕士方子,发现自己的天赋还是在金融市场挣钱快;金磊终于通过了司法考试,职业律师才是他的理想……
也许从一开始,很多人就把明日商业当做一个底线,迫于刚毕业不能失业的压力,找一个看似安稳的国字头企业作为跳板。同样是在员工餐厅,因为考上研究生而离职的岳芳菲曾看着收拾餐桌的服务员感概:“这不也是人生,我们辛辛苦苦为的什么?”如果说半年前,秦欣还咬牙告诫自己,必须守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副经理头衔,即使只是为了以后跳槽时说起工作经历来好听些,那么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为的什么。罗名扬呢?秦欣没有问过,她知道他过的未见得比自己好,五、六层员工议论他的闲言碎语她不是没有听到过。忘了之前是谁说过,大海里的孤岛上,最可怕的不是受困,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离开,每走一个人,剩下的就会更慌张,因为不知道还有谁会留下来和自己一起坚守。秦欣不知道下一个走的会是谁,自己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