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梦茵走了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她回来了。
瘦了。
那天她来墓园接我回去,跟大胡子道谢,大胡子不怎么理她。谢梦茵又说,下星期还是继续来教卓伦俄文吧,大胡子却说,他要走了。
走!你去哪儿?我说,才修好的屋子,才开花的南瓜,才长大的鸡鸭,放了这些东西在这儿,你要走?
大胡子说,我是要走了。
房子怎么办呢?咱们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房子修成这样的。
是我,不是你。大胡子摸摸我的脑袋,弹了我一个巴壳儿。
那还有牛排呢。
牛排留在这嘛,天暖了,它会上山自己找吃的。
我看了一眼牛排,正欢天喜地地捉蚂蚱,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它的主人就快不要它了。
您要去多久?谢梦茵问他。
也许一两个礼拜,也许一两年,说不好。
你还回来吗?
大胡子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回来的时候来家里继续上课吧,卓伦很喜欢您。谢梦茵的语调听不出一点感情——也许原本就没感情,说到底,大胡子不过只是卓伦的许多个家庭教师之一。
替我向卓伦说抱歉,他是个很好的学生。
谢梦茵点头,说,那我们走了。
然后她就真领着我走了,再见也没说,我回过头去看大胡子,又低着头看他古里古怪的外文书去了。
这一天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想我还是不甘心,不知什么时候起,对大胡子这个老是冷冷冰冰的人竟然生出了依恋的感情来。第二天放学后我跑到山上去,打算跟大胡子再谈谈——纵然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再见他一见也是好的,结果一到墓园,就看见院子里有两坨鸡屎,笼子里的家禽都给放了,别的倒是一切如故,我知道大胡子已经走了,只有牛排百无聊赖地趴在门口,等着大胡子的归来。
我一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正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住到这个山上来。
对于我错过今年的舞蹈比赛的事,谢梦茵没说什么,对于她这次回去遇到了什么,我也没问,最好的,大家都沉默着,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当然,卓伦对于失掉这个俄文老师,还是非常可惜,真奇怪他喜欢那些蚯蚓一样的字母。后来谢梦茵打算再给他另找一个老师继续教,却给卓伦拒绝掉了。这样一想,我觉得大胡子愈发可恶了,开始的时候鬼一样把人吓得半死,可是一旦走了,却让人觉得是那么那么舍不得。
我差不多是梦游一样的完成了我的期末考试。期末考试之后,紧张感没了,我觉得日子一下子掉进了静止里,出去玩儿,上舞蹈课啊,都没知觉,甚至连过生日的时候谢梦茵给我买的黑森林蛋糕都吃不大出来巧克力味儿了,感觉就像睡觉时不小心把被子蒙在了头上,明明闷得快喘不过气儿了,可是就是动不了,只能听凭而那股压抑会一点点变成害怕。
另外孤独什么的,也有一点儿,这个时候虽然有了正常的朋友,可是那些不正常的,陶妮,“卓星”,连大胡子都走了,感觉就像穿了衣服没穿裤子,或者穿了裤子没穿衣服。
七月份,大胡子种下的南瓜,茄子,豆角,小白菜陆陆续续的熟了,给山上的松鼠吃掉一些,大半却还是剩下的,白阿姨有时上山去摘,吃不完的,谢梦茵拿去送给同事,我也拿去送给宝妹和酒瓶底。酒瓶底家也种了菜,我上次吃过的,不过味道远没有这个好,这点酒瓶底儿也同意,后来我们分析,我说大概是因为大胡子的菜种在山上,且是用粪尿浇灌出来的缘故。
当然,用粪尿浇灌这个话跟宝妹可是不能说的,她虽然不像雪花膏那样吃过饭都要用纸巾擦嘴,可是屎尿什么的,女孩子多少会嫌脏。
至于大胡子养的那些鸡鸭鹅,都没有见了,不是喂了山上里的野兽,就是养出了野性会躲人了。
总之,这个暑假过得比纯净水都要平淡,简直无聊的让我想变成一座坟。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再回忆起来是才发现到,那种无聊得让你想死的日子是何等何等的幸福。
九月,我迎来了小学的最后一年。
终于熬到了六年级,学校里我是最大的一届人,感觉很得意就是了,看着那些躲在爸爸妈妈怀里不肯进学校的一年级新生,觉得自己顶了不起了,走路都趾高气扬,路过一个正在擦眼泪的“小雪花膏”旁边的时候,我特意加重了脚步。
老师这一年讲课也不像过去了,态度严肃了一些,时不时的把初中挂在嘴上,什么“这个东西初中要经常用”什么“好好学,将来上了初中底子才能打好”。班里的同学也会讨论将来会念哪个中学,我们这所小学的直升中学一般般,家里有些门路的很多都打算把孩子送到好一点的中学去,将来读一个好高中,考一个好大学,找一个好工作,寻一门好亲事,生一个好孩子,然后把它送进一个好学校去念书。
多想当然的东西,想当然的几乎傻气了,要是我告诉人家我天天在思索什么叫“好”,人家准以为我是傻瓜。
我的好朋友酒瓶底,这个时候已经取代我成了倒数第一,不过我们俩都不介意,觉得倒数第一和正数第一这种东西都是老师拿来吓唬家长的,我们压根儿不需要操心。酒瓶底说将来就进直升的一百二十一中学,毕业了就跟爸爸卖菜去。
我说,那顶不错了,天天在市场上吆喝,多有意思。
你呢?
我说,大概和你一起去一百二十一中学。当然,心里知道,另一种可能是去舞蹈学院的附属初级中学,我和宝妹原本就有这个约定的。
你不是有个舞蹈家亲戚?
那怎么?
不会把你弄到好一点的中学去?
什么叫好一点?我问他,这正是我每天在思索的问题的一个部分,“好中学”。
升学率高啊,比如六十六中学,很多人都可以念高中的。
我摇摇头说,我又不准备念高中,像我这么不爱学习的人,去读高中很痛苦的,没有你,只有于丽珊,汪语琪,周亚鑫那些人,太没意思。
那你还跳舞?
这个是的。
真打算成舞蹈家?
没有,我说,真心实意,觉得这是个遥远的不行的东西,比美国都远,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将来进剧院的时候人家会鞠躬叫你“龙老师”,我一定疑心他的脑袋也是坏的。我喜欢跳舞一点不假,可是是不是因为跳舞好就一定成舞蹈家,现在实在疑惑的很,其实自打大胡子把山上的房子修过一遍,“成为守墓人”的想法就不时在我脑子里出现。
反正高中一定不上的,我说。
于是,“不上高中”成了我人生里的第二个约定,和酒瓶底儿。小孩子的约定嘛,你一定以为是玩笑,不作数,可你得知道,我们定下这些约定的时候,都是怀着一种以生命来实现诺言的感情,像大人那种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行径一点都没有。所以,如果我们的约定没有实现,并不是因为我们背弃了约定,那一定是有别的什么东西,像一把剑一样把我们和我们的约定劈开了。
“十一”前,谢梦茵得了团里的“德艺双馨”奖,为表庆祝,国庆节的时候,谢梦茵领着我们一家人去了香山,卓伦,白阿姨都去了,卓伦上不去山顶,我很讲义气地说我留下来陪你,卓伦说,龙宝你要上去,我想看山上的红叶,你要从山顶给我拍照片。
这是我第一次来香山,说起来你肯定不信,一个在北京住过十多年的人。不过这真是我第一次来,来了我才知道老龙为什么一次不让我来了——满山红叶的香山美极,早知道了,我非年年吵着来不可。来回去一趟香山这可不是去街角买两个芝麻烧饼那么简单。
总之我爬得乐呵的很,我这个人体力不错,一会儿就把卓星和谢梦茵甩倒后头去了,谢梦茵一直让我慢一点,但我哪里听?走得快不说,我嫌大路上人多,自己拣小路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十分空寂的地方,只有鸟叫,没有人语。
后来我把这件事儿告诉宝妹,宝妹说山里那么大,你就不怕迷路么?我说,怕什么,虽然是小路,依然也是路啊,往上走就成,总能走到山顶去的。宝妹没说话,可是看着我的眼神挺崇拜。我那时候得意起来,心想凭着宝妹的崇敬,当时挨着谢梦茵的一顿数落也是很值得的。
我就这样沿着小路走,遇到岔路口,就凭着直觉选一条。脚踩在落了的红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因为静,这响声也显得特别大,好像这些红叶也是活着的生命一样,和人死之后冷冷清清一座墓碑一点不一样——叶子落了,会有声响,雨点打上去,人和动物踩上去,都响。
山上松鼠也多,棕色的,灰色的,拖着肥胖的毛绒绒的尾巴,眼睛锃亮,你看了它的眼睛,就知道“贼眉鼠眼”这个成语完全是扯淡,贼的眼睛是躲躲闪闪,可松鼠的眼睛清明的很,你看的它的眼睛就知道,这小东西心里透着明白,人类的阴谋诡计在它们眼里都无处遁逃。我原打算把松鼠拍下来给卓伦看,无奈那小东西太狡猾,一看我举相机就溜了个没影儿。
我在小路上走得非常缓慢,遇到风景特别好的地方,就停下来看一会儿,照几张相片——其实照相什么的不喜欢,看照片和看真的风景无论如何不会是同一个感觉,无奈答应了卓伦,信用总要守的。
这次放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我原打算就写这次爬山的,爬山啦,去公园啦,去奶奶姥姥家啦,小学生写得无非这些东西,记得我刚刚入校的时候第一次写作文《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写的是早市的一家吊炉饼摊子,他家的吊炉饼油大,喷香酥脆又便宜,老远就能闻见那股油香味,我把那股香味描述的可细致,人们怎么站大长队买饼,怎么为了争最后两个烧饼吵起来都写了,我以为我写的是好极了,结果被老师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后来我听班上的同学读他们的作文,才知道原来人家写的都是“开满五颜六色花朵的公园”。
再后来我就明白了,知道吊炉饼再好吃也不能写在作文里头,好在我家是一片大墓园,除了没有公园里那些人——死人倒是很多的,不过风景都差不多啦,将墓园看到的和公交车上人挤人的场景一揉,就是挺好的一篇作文。我想我之所以这么会说谎话和这个不无关系,说起来,还是老师逼着我的呢,后来再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什么的,都这么干,趁着天线好使的时候赶紧看电视,把上头的男演员女演员多记下来几个,这个做爸爸,那个做妈妈,其余的留着下次当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行。
当我登上山顶的时候,谢梦茵和卓星已经等急了,我疑心我要是再不出现她就准备报警搜山了。山上的人很多了,大家停下来拍照,休息,吃点东西什么的,从上顶上望下去一片火红的颜色,山道上的人头若隐若现,附近的山也尽收眼底——感觉就像学校里的阶梯教室,上音乐课和自然课的时候就在这样的阶梯教室里,我们都抢着最最后一排,这样就能把整个教室的一切情况看得一清二楚,看那许多个一律黑色的脑袋瓜儿也有意思,不管前头是什么样,后面总是是黑色的,要是换了外国人就不好,什么金的,红的,黑的,棕的,深深浅浅,不如这样整齐划一的好看——相反,要是哪天动作慢在第一排就不好了,那你就要被后头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
我在山顶拍了许多照片,怕技术不好,姑且多拍几张。我也给谢梦茵和卓星照了合影,两个人肩并肩,微微笑着,后头是起伏的山峦,画面顶漂亮,以后照片洗出来放在两人的床头,是再好没有的摆设。另外,谢梦茵也请其他人给我们三个拍了合影,照相的人一般拍一边说真好,我知道,恁谁看我们都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不错。
下山的时候我就老老实实跟着谢梦茵和卓星走大路了,卓星走在最前面,遇到稍微陡一点的地方,他先下去,然后伸手拉着谢梦茵下去,一律如此。其实这些天我也看出些端倪了,准确的说,是那次去哈尔滨之前,卓星和谢梦茵说话不像从前那么客气了,谢梦茵在单位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给卓星讲,卓星给她出主意啦,或帮她骂骂坏人出出气什么的,都有过。吃完饭,两个人一起坐下来看一点热闹的综艺节目,也会聊上几句。
卓星最近有出去找工作的打算,两个人的交流就更多了,工资啦,时间啦,福利啦,说的都是正常人会关心的那种事。
我想卓星的脑袋好了大概是以是以失忆为代价的,所以跟谢梦茵也有了个重新认识的过程,那个时候是两个陌生人,后来是好朋友,现在大概已经进入“两口子”的范围了。
这当然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现象,我心里明白,但仍旧免不了一点伤感,为了消逝地陶妮。看来她说的对,人嘛,毕竟不是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