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家走路二十来分钟,按照面条说的,很容易找到了,她家是个带着小院子的红瓦小房子。
来给我们开门的是馒头本人,穿个翠绿翠绿的开襟大毛衣,慢悠悠的晃着。她见我们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她显然也认得我们两个。
进屋后,宝妹先打个招呼,馒头也说个你好,然后跟我说,你是那天和卓星在一起的人。
正如宝妹说的,我是不会讲话,按理该和馒头问个好什么的,谢谢她那天帮着照料卓星啦,不过这些我都没说,直接问,你怎么认识卓星的?
卓叔叔?宝妹小声说,没想到和卓星什么的有牵连。
嗯,我点点头。
你是谁啊,馒头依旧和颜悦色地说,你总要先告诉我,你是谁吧。
老龙是我爷爷。
老龙?
你不认得?这可大大出乎意料了。那么陶妮你知道?
哦,你是那个孩子,小蝌蚪。馒头这下子想起来了,挺惊喜。
你知道我叫小蝌蚪?
是我给你取的名字。
这回轮到我惊奇了,我说,我现在叫龙宝,小蝌蚪当小名儿也用。
馒头点点头。你都这么大了,她说着看了宝妹一眼,又笑。
这么说我的确是从安康福利院被领养的了?
是,我记得你,不过怎么会和卓星在一起呢?
我说我现在和卓星住一起,那天你见到的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还有一个是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保姆阿姨。
我过去不认得他们,馒头说。
可你认识卓星,更认识陶妮对不对?
啊,馒头缓缓点了点头。
我有些急切地说,孟院长,当年陶妮——就是我妈妈是怎么死的,还有我爸爸卓星为什么发疯的?
馒头不说话,看样子挺犹豫。宝妹说,孟院长,是龙宝的家人,龙宝应该可以知道吧。
小蝌蚪,这些事告诉你可以,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不要失望,可是陶妮不是你的妈妈。
怎么会?我确然是十分失望地说,陶妮亲口承认的,再说我长得不是挺像他们吗,还有,我也跳芭蕾舞,如果不是陶妮的孩子,怎么可以这么会跳舞?
馒头摇摇头说,那或者是巧合,但你并不是陶妮的孩子。
宝妹但我满脸难过的神情,问馒头说,院长,小孩子不都长得差不多,会不会你记错了。
馒头看着我,不说话,有些歉意的样子。她告诉我陶妮的孩子生下来身体就不好,住院治疗后就被被转去中心福利院了,不久后听说也给人收养了,她就再没见过那个孩子。
我神经有些木然了,问她,那我是谁?
你是被人放在福利院门口的,没有任何身份凭证,所以父母是谁我不清楚。
骗人,骗人,骗人,我心里对这馒头使劲儿的喊,你是个大骗子。
至于你问的陶妮为什么会死,她是病死的,孩子生下后不久就过世了。当时陪着她离开的卓星在她的尸体旁守了一夜,第二天就疯了,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是谁葬的陶妮?
你爷爷。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道歉,龙宝。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十分后悔我没事找事来的这趟。
你爷爷葬了陶妮后,向我提出要收养陶妮的孩子,因为当时陶妮的孩子已经转院了,我希望给别的孩子一个机会,就把你抱给了他。
为什么是我?
只有你,你大概比陶妮的儿子大几天。
哦。除了说“哦”,我也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了,纵然十分希望馒头在讲一个笑话,我却十分明白,这不是笑话。
馒头摸摸我的脑袋,说,小蝌蚪,你给你爷爷领去,抚养,也是命运,他们都是好人,陶妮也好,卓星也好,还有我那天见到的卓星的妻子也好,他们一样是你的亲人。
我点点头,知道馒头说的都是顶有道理的话,可是你要知道,人挺多时候偏偏是听不得道理的,我只知道这个时候,我的妈妈,爸爸,弟弟全都没了,我所挂念的人,原来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宝妹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那暖暖的小小的东西让我恢复了一点神智。
我问了馒头最后一个问题,陶妮的孩子在哪儿?
馒头说她不清楚,又问我,真有必要知道吗?你觉得呢,小蝌蚪?
我沉默着,知道这个必要其实没有,可是就是说不出赞同的话来。
那天我在馒头家待了挺长时间,难受了也有挺长时间,后来宝妹劝我说,你们虽然没血缘关系,可是都是对你挺好的人,陶妮什么的,就算不是妈妈,也是老师,卓伦不是弟弟,也是朋友。就像……宝妹脸忽然红了,说,就像我们俩,虽然才认识两年,不也成了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吗?
我一点没想到最怕羞的宝妹居然为了安慰我说出这样的话来,不期然就对她笑了。
宝妹脸更红了,在我肩膀上打了一拳,说,原来难过都是装的,大骗子。
我赶紧解释,不是,我刚刚是难过来着,可是现在好了。
宝妹扭过头,假装不理我。
我说我请你吃卤煮。
宝妹哼了一声,说,这回可不许赖帐。
临出门前,我终于和馒头道了谢。馒头说,不管怎么说,你是我抱过的孩子,以后也欢迎你回来。
回去的路上,我和宝妹说,她才不是馒头,是豆包,外头什么看不出来,里头装的东西多了。
宝妹点头说,就是,院长做的杏仁豆腐可好吃。
哎,什么时候?我大吃一惊。
宝妹笑道,你黯然销魂的时候啊。
杏仁豆腐可是我十分喜欢的一样东西。早知道有好吃的,我早也不难过了。
我对宝妹说,今天的事千万要保密。
这个当然,不过真没想到,卓叔叔差点就成你爸爸了。你们说的陶妮是谁啊?
对了,我说,你想不想看看陶妮的墓?墓碑上有照片,你准见不到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
好,不过咱们先吃东西去。
我随即和宝妹在附近的市场吃了卤煮,挺粗糙的东西,不过宝妹一点不挑剔。吃完后我就领着宝妹上山了。
这里也有枫树,不过不如香山多,其余的银杏啊,香樟啊,槐树啊,叶子有的黄了,还有些衰落的迟些的,仍旧是绿色,所以整个看上去红黄绿交融,宝妹直说好看。
再好也是墓地。我说。
小时候你就这在这儿的?
是啊。
只有你和你爷爷?
是啊。
有意思吗?
你去了就知道。
进入墓园后,我直接带她去了陶妮的墓碑前,永远是二十多岁的女人,甜甜的朝我们俩笑。
宝妹看着她的遗像说,和你长得还真有点像。
她也跳芭蕾舞,我说,把小时候怎么遇到她的事情都说了,包括后来和宝妹参加芭蕾比赛遇到她的那次。
不骗人?
不骗人的,我说,确实是鬼魂。
是这个人差点成为你妈妈?
嗯。
那还真可惜。不过龙宝,要是我说,你还是和谢阿姨住一起好一点。
为什么?
说不上来,可能是陶妮阿姨太美太好,总觉得你和她亲近多了,就够不着你了。说起来,要不是你和谢阿姨住一起,我还不能认识你呢。
陶妮的鬼魂已经离开了,我心想,又一阵难过。随即告诉宝妹,那个就是我的住的房子了,你来看看。
外面看上去平平常常的房子,内里大有乾坤,宝妹进去,连连惊呼。
我说,小时候还不是这样,最近才变的。
宝妹指着楼梯问我,还能上房顶去?
房顶才舒服呢,你小心——
我没张嘴宝妹就爬上去,一点斯文乖巧的样子也没有。结果还没说完她又惊呼一声跳了下来,我伸手扶她,被她当肉垫压在了地下。
上面有东西。爬起来,宝妹说。
我揉着被撞疼的腰,说,什么东西?
不知道,一团黑乎乎的。
我并不记得原来屋顶上放过什么,我说,我上去看看。
害怕吗?说真的,有一点,鬼什么的无所谓,因为知道是鬼嘛,可这个黑乎乎的,毕竟是“不明物体”,一不明了,就让人萌生很多想法出来。不过这个时候,毕竟宝妹在这儿,当然不能露怯。
宝妹说,你小心一点。
我手脚并用,战战兢兢地往上爬,然后小心地露半个脑袋出来,看见了,果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过我一眼认出这可不是东西,而是大胡子!
我忘了下头还有替我担惊受怕的宝妹,冲过去扑在大胡子身上,半年不见,胡子长的老长,衣服破烂烂,不注意的,以为是哪里修炼出关的妖怪也说不定。大胡子的身手还和过去一样敏捷,本来打算扑到他的,结果反而被他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
你回来了!我说。
大胡子摇头晃脑,指指我身后,我才看见宝妹探头探脑的也爬上来了。
是我认识的人,别怕。
这下子宝妹不迟疑了,对我,她总是顶相信的。
大胡子悄悄说,女朋友?
我白他一眼,脸红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房顶晒太阳了。
一个小时之前。
真的!我可没想到自己来的这么是时候。你从哪儿回来?
南极。
真的?宝妹问,惊奇程度不亚于听说我是卓星的儿子的时候。
真的,我说,大胡子去过好多地方。
大胡子哈哈大笑,说,骗人的。
我锤了他胳膊一下,肌肉紧实的像城墙。
北极。
这回我不说话了。
大胡子从包里拿了一叠子照片出来,上面如假包换的,是北极熊,此外还有他在北欧拍的不少建筑和街道的照片。
叔叔,你去旅行?宝妹问。
大胡子说,不是旅行,是流浪。
流浪好一点,我说。
这时大胡子从包里拿了些瓶瓶罐罐出来,起身说,来,肉丸子,晚上请你们吃顿西式大餐。
我不怀疑整顿大餐的正宗性,但是味道可真没法恭维,那些他那回来的瓶瓶罐罐是各种西餐香料,有些味道还好,有些一点吃不惯,那个什么什么洋葱汤的,味道跟过期的酱油一模一样,哪里有干干净净一个洋葱炒蛋来的好吃。
大胡子问我怎么样,我说,汤难喝死了,那个炖菜也不好吃。
宝妹补充道,奶酪和火腿味道不错。
大胡子朝我撇嘴,说,还是你女朋友会说话。
对了,大胡子不知道又想起什么了,过一会儿拿了一个瓶子回来。
一打开塞子就知道是酒,闻起来还不赖。他问宝妹要不要喝一点,宝妹毫不客气的把酒杯举到大胡子跟前。
对我而言依旧是又苦又酸的东西,不过宝妹看样子喜欢,说了些挺明白的话,大胡子遇到知己似的频频点头,末了告诉宝妹,这是樱桃酒。
我对宝妹说,你喜欢喝我的也给你好了。
宝妹果真拿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
宝妹是头一次喝酒,不用问。酒量可好的可以,我本来担心她会醉,后来发现宝妹和大胡子一样,完全也是个酒坛子。后来宝妹还要,大胡子晃晃瓶子,笑道,怎么说也是酒,已经差不多啦。
临走的时候,大胡子跟我说,酒量好的女孩子都很不坏,你小子,眼光不赖。
我白一眼,再次臊红了脸。
大胡子托我告诉谢梦茵他回来了,如果需要可以继续去给卓伦上课,我说好。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失去了陶妮和卓星,大胡子马上就出现,是不是真的和馒头说的一样,有点什么类似命运的东西?
这个时候宝妹突然靠在我肩上了,我身子一僵,慢慢回头,才发现她睡着了,今天走了不少路,好酒也喝了不少,这个时候想睡觉也很必然了,宝妹的呼吸中带着淡淡的酒香,我猛然记得我背过一首诗,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对了,“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于是小心翼翼不再动弹,这样成为宝妹的依靠,果真也很让我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