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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烟火

舞蹈附中的专业考试定在十二月二十三,国庆节的假期回去,一个半月的“魔鬼训练”开始了。谢梦茵说,舞蹈比赛的加分是一点没有了,一切都看这次考试了。

我说好,心想,能去舞蹈附中就去,去不成的话,和酒瓶底一起去一百二十一中学也很好,等中学毕业了,就回到墓园去,爷爷算第一代守墓人,大胡子算第二代,我就算是第三代了,虽然不像武侠小说里的第三代掌门人有那么多手下听令,威风凛凛的,可是,这么大一片山都是我的地盘,那么多野鸡野兔野猪,都算我的臣民,还有那么多孤魂野鬼,也都是我的伙伴了。

十月底,大胡子开始做腌菜,他让我和宝妹去给他帮忙。上了山,没有见到大胡子,先见到了在样子里晒太阳的牛排,牛排长大了不少,毛也长了,乱蓬蓬的散着,像一条破毯子。牛排把粉白的肚皮翻了上来,懒洋洋的,我们进门了,眼珠子向我们扫了一下,随即又合了起来。宝妹过去逗他,他索性打个滚把肚皮全露出来,等着宝妹给它挠痒痒。我对宝妹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癞皮狗了。

这句话好像是给牛排听懂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一点不像对宝妹那么友好了,龇牙咧嘴的对着我,好像随时准备要扑上来咬我。我心想它不至于真的咬我,大胡子的狗么,应该不是记仇的性格,不过它的样子终究是挺凶的,我多少有点忌惮,动作也变得小心翼翼的。

我伸出手说,牛排,我是肉丸子。

忽然,牛排一跃而起,我心想这下完了,小时候差点就给野狗咬死的事情还记得清楚呢,现在的牛排可比那只秃毛的野狗凶悍多了。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牛排从我身上跃过去,奔到了大胡子身边。

我不想给他看出来我被牛排吓着了,不过他显然已经看出来了,牛排和大胡子一样,狡猾得很,狗给主人递了个眼色,这一人一狗就都笑了。

大胡子看样子是买菜去了,修路什么的还没有实行,所以现在仍旧得挑着担子上下山。

大胡子做腌菜,可不光是常见的咸菜疙瘩,酸白菜,雪里蕻什么的,大胡子做的最多的是黄瓜,肩上的两个筐,都是黄瓜,且还不是那种碧绿笔直的黄瓜,他选的,全是歪歪扭扭的胖黄瓜。我问他是不是打算我在哈尔滨吃的那种酸黄瓜,他说是。我心想,大胡子有俄罗斯血统一点不假,单单从吃的东西上就看得出来,我三年级的时候班里转学来过一个韩国的学生,午餐从不吃学校的东西——这点和我倒是一模一样,不过我不吃是因为没钱交午餐费,他不吃大概是不习惯中国食品了,他总自己带紫菜包饭还有腌的红彤彤的泡菜——亏得班上有这么个转学生,我才知道有紫菜包饭这种东西,总之就是用紫菜把米饭和菜啊肉啊都卷进去,然后切成一片一片的吃,味道虽然不知道怎么样,可是样子很不坏,五颜六色的,比学校食堂做的黏糊糊一锅土豆鸡肉什么的好看多了,有一次我这样盯着他的午饭被他发现了,韩国学生很热情的让我尝一尝,他中国话不会讲,就用手一直指着饭盒。要是换做别人盯着人家的饭被发现了,也许早不好意思的溜了,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一来当时伙食恶劣的很,虽然觉得土豆鸡肉看起来不怎么好,可是也比老龙给我做的连酱油不舍得放的炖茄子诱人的多,更不必说做的五颜六色的饭卷子了;另者,我倒是真挺想尝尝外国人吃的东西什么味道,虽然事实上我觉得韩国人和中国人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除了说话不一样,其实也不怎么察觉的出来是外国人。所以我连道谢都免了,伸手就拿了,一边拿还一边想,要是他们这个东西不切着吃,而是像煎饼果子那样一个大卷就好了,这样我一下就可以拿走一卷,不过要是这样一来,他就不许我尝了也说不定。

我当时张开嘴把那块紫菜包饭放进去的时候实在怀了很大的憧憬,就跟后来我想把这东西吐出去的心情一样强烈,实在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腥的东西,好像把整个海鲜市场的味道都包进去一样。

我含着紫菜包饭咽不下去的时候,韩国学生正满怀期待看着我,不用说,是等着我告诉他“味道很不错”。

最后,我还是把饭吞下去了,竖起了大拇指。虽然噎得半死,可是为了国际友谊,牺牲一点还是很值得的。国际友谊终于在我的牺牲之下建立了,因为这件事,跟那个韩国学生交好了几个月,然后在我的本来面目被发现之前,他就转学了。

现在看着大胡子做酸黄瓜,我心里就想起了紫菜包饭,酸黄瓜的味道当然没那么糟糕了,不过谈不上怎么喜欢。我心想,大胡子一个人何苦做这么多酸黄瓜,吃也吃不完,不如多做点腊肠火腿什么的,我就很愿意帮着一起吃了。

除了酸黄瓜,大胡子也酿酒,这下子,我终于知道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是怎么来的了。比如葡萄酒好啦,用的是大胡子才去后山采的野葡萄,闻起来可香,不过味道古怪的可以,我和宝妹尝了尝,都说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葡萄。

大胡子看着我俩算的眉头皱起来,大笑道,这是野葡萄,它可不是为了让你吃着好吃才长成的。

那么用这不好吃的葡萄酿的酒会好喝吗?宝妹问。

等到后年春节开坛,你来尝尝就知道。

大胡子酿酒也简单,葡萄摘去烂的,洗净了,放在太阳下晒上小半天,把水风净了,然后放进坛子里,再加十来斤黄糖,封上就得了。

另外还用了梨和苹果,也是这么个方法,各自做了一个小坛。

宝妹说,做点樱桃酒好不好?

她还惦记着樱桃酒,这个小酒鬼,我朝宝妹做了不知羞的手势,宝妹拿她的大眼睛瞪了我一眼。

大胡子说,原本也打算做的,不过没找到好樱桃,只好作罢,做酒这件事,可是一点凑合不得咧。

上次的喝完了?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从柜子上拿下了酒瓶子,晃一晃,已经空了。

喝完了。大胡子说。

你真有朋友来着?大胡子的朋友,莫非是另一个大胡子?

怎么,我就只能有你们两个小朋友?

问问也不行,我把瓶子放回去,觉得大胡子这样什么也不说,可没意思了。

没意思归没意思,大胡子分派的工作还是得照做。一天下来,三个人做下好多腌菜腌肉和水果酒。

虽然我身上一股肉腥味,宝妹的裙子也溅了不少葡萄汁,可是你看着许多个坛子填满了,垒了起来,成就感不小。宝妹就特别如此了,从前在家可是几乎不怎么干活的一个人。

大胡子告诉我们,有一种香肠风到下个月就能吃了,腌菜等到年底,酒就要后年了。

我们有份?宝妹问。

我说,当然有,要是没有你洗干净的葡萄,就没有好喝的葡萄酒。

大胡子看我一眼,意思是就你话多,我心道,你要是敢不让我们吃喝,老龙一出来我就把你赶走。其实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暗暗有了打算了,大胡子这两年又修房子又修路做了不少事情,就算老龙出来了,撵人家走也定是不好意思的,到时候就三个人一起住,大胡子为人实在不坏,又会做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打赌老龙也一定喜欢他。

这一年的十月份,另一件就是小伟和小薇结婚了,在酒店订了二十几张桌子,小薇家的和白秀燕家的亲戚朋友都来了。谢梦茵自然也是要去的,把我卓伦都带去了。白秀燕原本是要请主人上座,奈何谢梦茵一定不肯,两人好一番推让。

大人的规矩就是多,可这样也不坏。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和卓伦就坐在桌子旁边放开了肚皮吃糖,看样子是市场里卖的顶廉价的那种杂拌糖,有水果硬糖,话梅糖,橡皮糖,棉花糖,龙须酥糖,甚至还有酒心巧克力,平常谢梦茵是不大让我们吃糖果的,就是吃也是大白兔或德芙巧克力,虽然味道不错,不过吃了好几年早就腻了,现在看着婚宴上的糖果,觉得哪一种都想尝尝,我拿了橡皮糖,卓伦拿了酒心巧克力,满怀期待的吃了,发现味道一点不怎么样,瞅着别人不注意,悄悄吐了,然后不死心的拿另一种糖果吃起来。

白阿姨今天也格外打扮了一番,虽然觉得她穿大红大紫的颜色不大好看,可是想一想,毕竟是婚礼,没什么比喜庆气氛来的更重要的了。现在穿紫色对襟开司米毛衣的白阿姨就端坐在台上,胸前别一朵红艳艳的假花,旁边是小薇的爸爸妈妈,夫妻俩都胖敦敦,显着一股憨厚劲儿。不过台上三个人看起来可都不怎么自在,新娘新郎还没到,大家自然就都盯着新娘新郎的爸爸妈妈看了。和小薇爸妈比起来,我才觉得白阿姨好看的多了,倒不是年轻什么的,而是气质挺好,想来在一个大舞蹈家家里做七年的保姆,不知不觉也就受了感染吧。

过一会儿,人群忽然就静了,继而再次爆发出喧闹,大家都扭着脖子看门口,我就知道新娘来了。那个时候大家都喜欢看新娘,就算有些新娘丑的要命还是看,我猜大约他们真看的不是新娘,而是婚纱,毕竟这东西,不管设计的好赖,都有雪白的蓬蓬的长裙子。小薇穿婚纱就一定是不好看的那一类,她人矮胖,皮肤也黑,最衬不得的就是浅色的长裙子了。我心里可笃定,自认审美什么的从来高人一等,不想小薇来了,却大跌眼睛。

她压根儿没有穿婚纱。

做的是大红的唐装,小伟穿红马褂,两个人像过年时候点的红灯笼那样走进来,一团喜气洋洋,那些亲戚朋友啊,叫好的也有,鼓掌的也有,甚至口哨声都听见了。两个人脸红的和身上的衣服一个颜色,又是羞,又是笑。

卓伦说,小薇姐姐挺漂亮呢。

嗯,我说,我还以为她会穿婚纱呢。这次我倒是真心赞同了,小薇的唐装穿得实在出彩。

嗯……卓伦突然贼一样的看看周围,其实这时候哪有人注意两个小鬼头,都盯着新娘了,他看没有人注意我们,小声说,我听白阿姨和妈妈说,小薇姐姐有小宝宝了。

他们还没结婚,哪来的小宝宝?我心里先是奇怪,后来想到,卓星当年不是也没有和陶妮结婚么,他们不是也有个小宝宝。再者那些山里的松鼠啊,兔子啊,压根儿就没结婚这一说了,小松鼠小兔子不照样活碰乱跳的满山跑?

卓伦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意思,说,结婚证已经领了。

嗯嗯,我点头,不明白卓伦为什么不好意思,不过鉴于我已经自己给自己找了解释,也懒得问了。

等新郎新娘走上台去,嘴巴跟机关枪一样的主持人开始问东问西,什么怎么认识的啦,为什么喜欢她啦,反正是顶无聊的问题,闹不明白底下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跟着傻笑。

我不怎么听,糖也不好吃,眼看离上菜还有会儿时间,想溜出去玩儿会儿。原打算问卓伦去不去,可看他也听得挺有意思,就没叫,跟谢梦茵撒个谎说我上厕所,溜出了会场。

一出门,大大松一口气,奇怪刚刚屋子里那么浓的烟味儿居然没被呛死。

酒店大门口,横幅用金字大大的写了“恭祝于小伟先生和何小薇小姐新婚之喜”的字样,我想如果加上个“喜得贵子”什么的就更完满了。门口刚刚放过鞭炮了,眼下红色的纸屑给风一吹,跟落下的银杏叶子混在了一起,喜庆什么的看不出来,倒是颇有点寂寥的味道。

我想陶妮如果穿上婚纱,一定好看的要命。她的婚礼自然不是在闹哄哄的酒店大厅里举行,应该有那么一片大草地,长些五颜六色的野花儿,放些纯白的桌椅,吃的让大胡子负责,把他的好酒好菜全端出来,主持人可以由孟院长做,谢梦茵当伴娘,小时候教过我的那个鸽子老师当伴郎,再有那么两个小孩子做花童,给陶妮扯裙子,女孩子当然就是宝妹无疑,男孩子……我不像样,卓伦不能走路,酒瓶底倒是不错,只是到时候一定得把眼镜摘了,我可记得他长了一双多漂亮的大眼睛。

于是,一个婚礼的场景在我脑子里就形成了,除了新娘已死,别的其实不算异想天开。陶妮要是结过婚就好了,她准是新娘里的佼佼者无疑。

我在门口的台阶这么坐了一会儿,保安过来查问,我懒得回大厅,不过更懒得答他的话,所以还是决定回去,回去的时候,桌子上已经五六道菜摆上来了。

菜上来了自然是给人吃的,我也不客气,先就着面前的四喜丸子舀了半个去,没法子,大概是小时候吃的太少,现在爱吃肉爱的要命。我舀了,跳过谢梦茵和卓伦,四喜丸子每经过一个人都被舀走一勺子,末了回到我面前的时候,已经干干净净只剩汤汁儿。看来爱吃肉的还不止我一个嘛。

我小声和卓伦说,他们也太小气,肉丸子而已,多盛几个不行?

卓伦说,不是叫四喜丸子,婚宴上就讲究个数字吉利。

四什么的,不是还和死同音,也叫吉利?

别瞎说,是四平八稳,平安的意思。

卓伦年纪不大,讲究可不小,我知道他是嫌我口无遮拦了,婚礼上说什么死不死的,于是乖乖闭嘴,不然卓伦准抬出许多道理压我。

好在四喜丸子吃完了,还有梅菜扣肉,蒜香排骨什么的,都不赖,婚礼上的吃食又是荤菜多,又是分量足,谢梦茵一个不注意,我就吃了个肚子溜圆。

“要去面试了,最近特别注意饮食。”这是谢梦茵常在口头的一句话,也许是对去年比赛那次心有余悸,她老跟我反反复复念叨着。我知道谢梦茵说的一点不错,可不知怎么的,我现在对面试啦,舞蹈学校啦,甚至将来成个舞蹈家都没兴趣了。这是我开始学芭蕾舞以来第一次觉得芭蕾舞其实不怎么重要,也是第一次觉得,墓园也许比舞台更好,当然,去大胡子那里的频率格外多了。大胡子也总问我,不是快要面试了,怎么不多练习,我晓得大胡子是关心我,话说的不好听,可是关心的意思还是听得出来,但这个时候也烦他的关心了,心想,就和从前一样,说一句肉丸子你给我干嘛干嘛去不是挺好?

结果就是,十一月第一次舞蹈学校里的模拟比赛,我在十二个人里得了第九名。十二个人都是准备去舞蹈学院附中面试的六年级,大家都鼓足了力气的练练练,唯独我一个,那股散漫劲儿和开了坛子的臭豆腐一样,弄得别人想忽略都不行。甚至原本和我说好一起跳双人舞的女孩子都不要我了,她说,龙宝,你能认真一点不,都被你拖了后腿。

我说,那我们不要一起练了。

没了我的女孩子在模拟比赛中立马得了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