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鼻腔里涌进浓浓的酒精和消毒水味。我隐约听到人喘息的声音,并且感到头部僵硬,无法活动。几经挣扎后,我屈服的尝试活动双眼朝一侧看去,我看到两扇紧紧闭合的窗,从窗口涌进的淡淡月光让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躺在了一间病房里,珍妮已经熟睡,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我看到她的脸颊上隐约有着泪水的纹路,似乎刚刚哭过的样子。我试着转动身体,却发现身上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力气。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在我的脑中,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很多很多的陈年旧事就像喷发的泉涌一样在脑中显现,一幅幅熟悉的画面,一道道清晰的声音,就像按下播放键,一部与我生活相关的纪录片开始在我的脑中无序的播放,无法停止。
我第一次意识到“死”。
曾经有人告诉我,当人绝望到想要自我解脱时,他脑中并不像电影电视里说的那样,想起纯真的友情,想到曾经深爱的人,想到自己的事业或者理想。你只会想到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角色——家人。而也就在此刻,我发现脑中涌现的情节中始终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
原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如此自私的为了个人的欲望而活着。
脑中开始出现很多年前我住进医院时候的画面。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和母亲坐在前往北方城市的飞机上,我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胃部一阵阵的酸楚与寒冷让我的额头布满了汗液,母亲单手紧紧扣着我的肩,她努力的让眼神显得平静,但我看到,她紧紧咬合着牙齿,脸部的肌肉轮廓随着牙齿的闭合不规律的出现和消失着。我用有些无力的语气辱骂着那个抛弃我和母亲,任由我们自生自灭的男人,我恨他,即便在我年少时,他曾是我心中最最崇敬的男人。
短短四十分钟的航程,可最后我却是躺在医院的急救车中离开了机场。那一夜,我看到了母亲的泪,整整一夜的泪,我第一次看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的柔情与沮丧,她不停的和我说话,从我的童年一直讲述到上一个冬天。我知道她害怕失去我,我想要给她安慰,但却不知如何表达。
等我再次意识清醒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医生给了我们一个算是圆满的答复。
在回程的飞机上,正值青春期的我第一次仔细的打量起母亲,在她因为疲劳已经熟睡的时候。
她的五官是如此的精致,纤细的鼻梁,圆润娇小的嘴唇,那双装满故事的双眼即便闭起来同样有着浅浅娇媚的味道。原来我一直深深的爱着这个女人,只是年少轻狂的心让自己不懂得去表述这份爱。
我听到了椅子移动的声音,银色的月光下,珍妮缓缓起身,她沉默的看着我走到床边,我看到一张极度憔悴的脸。
“你醒了吗?”不知道为什么,珍妮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我本想做出回答,可当我想活动声带和口腔时才发现,一根管状的物体从食道进入了我的体内,由于碰触,食道第一次向大脑传递出被占据时挣扎的感觉。
我的脸颊传来一颗微小液体跌落和滑动的触觉,液体顺延我的皮肤朝脖颈移动,我想这应该是眼泪吧。
“冯柯!”我第一次听到珍妮直呼我的名字。“你,还好吗?”
我努力的想要发出声音,可食道与胃部传出的疼痛感让我无能为力,也就在这个时候,病房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即,一个身穿白色大褂的中年男人打开房门走了进来,他有着深深的黑眼圈,表情严肃,笃定。
“病人醒了吗?”医生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熟练并机械的上前查看我的瞳孔和呼吸。还没等珍妮回答,医生继续说道:“你来走廊上一下。”珍妮有些慌乱的答应着,匆匆跟随医生的脚步走出病房,在她转身关闭房门的那一刻,她回过头,我的余光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却听到一声近似绝望的叹息。
也许我真的要死了吧。
病房里,银色的月光被苍白的灯光所吞噬,我感到寒冷,从心脏朝全身缓缓蔓延的冷。原来我是怕死的,那些曾经自己厌恶的社会百态现在却让我不舍。我害怕失去一切的感知,我害怕无法再见到母亲,害怕死后所要前往的世界,而更加害怕的是——死后也许并没有那个所谓的世界。
我听到了门外珍妮的哭声,声音从她的指缝中传出,有些凄苦,又有些惹人疼爱。听着珍妮的声音我渐渐不再那么恐慌,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死刑犯,在走进刑场的路上心里依旧在渴望着活下去的机会,而当他进入刑场的那一刻,一切渴望瞬间瓦解,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氛围下,内心也就渐渐屈服,变得平静。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白天,我清晰的感到食道抽搐般的疼痛。
“珍妮。”口中的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拆卸,我有些吃力的挤出声音,几秒钟后,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我努力的转动脖颈,当颈部皮肤摩擦到枕头的时候,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像火焰烧灼的感觉。昨夜本已平复的情绪再次恐慌起来,我重复的叫着珍妮的名字,但声音却显得颤抖无力,我开始大声的嘶吼,只希望这没有任何用意的声音能够引起旁人的注意。
病房的门开了,我看到医生站在门口,依旧是那道笃定的目光,医生身后,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脸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左手手腕处同样如此,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复杂,除了同情似乎还捎带着些许的埋怨。
医生走了进来,也就在此刻我才看清他身后的那个人,是黄伟文。他尾随医生来到了病床旁,低声的说:“你好点儿了吗?”
“我怎么了?”
黄伟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他身旁的医生安静的看着床边的那台硕大的仪器,似乎这台东西代表了我的生命。
“珍妮呢?”
“走了,今天早上走的。”
我没听懂黄伟文话的意思,当我正准备继续询问时,医生突然说出一句话,而这句话宣判了我人生终点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