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暗下,模特们朝化妆室走去,阿水独自站在柔光灯箱旁专注的翻看着刚刚拍下的照片,他眉头紧锁,没有一丝笑容,眼神显得格外的执着与坚韧,这种神态只有在他拿起相机时能够看到。
刚刚走进摄影棚的老人缓缓踱步,开始观察起影棚,他双手扶摆身后,侧头打量着室内的每一个细节,宋清唯唯诺诺的跟随在他身后,神情参杂敬重和畏惧,他侧过头对刚要走进化妆室的珍妮使起眼色,珍妮一头雾水的看着宋清,轻轻摇了摇头,他皱眉举起手比了一个喝水的手势,珍妮作恍然大悟状,转身匆匆离去。
我从背包中掏出录音笔,犹豫了几秒钟后轻声问道:“您好,请问您是这次影展的赞助商吗?”老人停住脚步,缓缓回身。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些紧张,看着不远处整齐花白的头发,略微驼背的身形还有颈部略显褶皱的皮肤,一种莫名的气场让我感到神经紧绷了起来,好像面对一场战役,我对敌人毫不知情,而对方却能看透我的外表,直袭内心。
他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身后的宋清开始为我们相互介绍,他总是习惯将真实放大,例如将编辑说成总编,商人说成企业家,摄影师说成摄影家或摄影大师,这虽只是细节上的微调,却让整个表达显的失真,这是我不喜欢的。
宋清大声的说出老人的名字,阮念乡,多么诗情画意的名字,富有中国文化韵味的同时,也表达了一个中国人的思乡之情,真是内外兼具的称谓。我和阮先生都不再说话,同时看着眼前的宋清招摆着手势,就像在观看一个滑稽的演出。
几分钟后,阮先生朝宋清轻轻摇手打断了他的话,回头看着我说道:“你好,冯编辑,还记得我吗?”宋清愣住了,我有些吃惊的看着阮先生开始在记忆中寻找线索,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最后只好满脸歉意的向老人摇了摇头,老人向我招手,指了指角落的沙发,转身缓缓走去。
柔光灯箱旁的阿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收整相机,他的眼神里再次透出逃离的欲望。
阮先生走到沙发旁,坐下,双眼微闭,门外传入人的脚步声,他微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表情享受的低声说:“好像,我闻到茶香了。”正说着,珍妮抬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跌跌撞撞的走了进来,她双眼盯着茶杯,不停的换手,表情狰狞的吸着气。宋清皱眉叮嘱小心,一脸失望的看着行为有些慌挫的珍妮。
“啊!”
他话还没说完,珍妮已经被微凸的门框跘到,一个踉跄,茶杯里滚烫的热水泼到了阮先生的小腿和脚踝处,阮先生的目光随着泼出的滚烫的水从杯口移向自己的小腿,并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腿部腾腾泛起的热气。所有人都惊呆了,珍妮双目发直的看着老人腿上正在冒着热气的裤子,宋清连滚带爬的朝老人奔来嘴唇轻微抖动着,好像一个孝子要看父亲最后一眼的样子,夸张的肢体向前倾斜,平举的双手上下抖动,随着他的叫喊声,唾液从他的口中散出,朝冒着热气的裤管飞去。
沙发上的老人表情平和,看着宋清说:“没事的。”老人的镇定让宋清更加惊慌,像踩了刹车般定在原地,身体随着重心前倾,双臂慌乱的甩动。
所有人都对阮先生的镇定感到吃惊,珍妮已经冲到老人身边轻轻抖拉裤腿,阮先生就像说一个简单的成长故事一般告诉我们:在他年轻的时候,腿部受了伤,刚好又是雨天,伤口因为感染影响到了肌肉和部分神经组织,因此知觉变得麻木。他说,当一些东西麻木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是缺失,但换个角度判断,那也是一种福报,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自己还少了一块承受劳累,担负痛楚的肌肉,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没事吗?”蹲在老人身旁的珍妮揉搓着被开水烫的泛红的手指,看上去比宋清镇定许多。
“嗯,麻烦你替我拿条干毛巾,我擦擦裤子就好,这个样子毕竟看上去是有些不礼貌的。”
珍妮面带愧意的朝阮先生点了点头,匆匆走出门去。
我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身,阿水背着已经收整好的相机,低着头,步履慌乱的朝门口挪动,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与他毫无关系,他依旧全力保护自己,将自己包裹在一个自觉安全的环境中承受孤独。
老人抬起头看了看阿水,和他问好,阿水露出尴尬的笑容朝老人点头,用语气助词代替了问候,场面有些尴尬。
“你好,你是摄影师阿水吧,你的作品很有内容,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聊聊。”
阿水依旧低着头,表情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他的额头再次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迹,答非所问的回答:“不,不好意思,我,我现在要去暗房洗照片。”阮先生微笑:“嗯,你去,等你有空我们再……”宋清插嘴:“哎哟,阿水!阮先生叫你留下你就留下,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见阮先生一面都见不到呢,你这是多大的福气啊!”宋清站到阿水身旁,轻轻拉拽他的背包:“放下,放下,和阮先生好好聊聊。”
宋清油腻的皮肤随着他的口腔微微颤动,他的表情显的势力,一边努力的用笑容去掩盖尴尬,一边在自己身上涂抹成功者的颜料。阮先生不再说话,而是安静的看着宋清,眼神平静却隐藏不了锐利,宋清看着阮先生的表情有些手足无措。
他马上修正了态度和语气对阿水说:“算了,阿水,今天冯编辑也要采访阮先生,我们参加影展当然以作品为重,你赶紧去暗房吧!”阿水挤出笑容,恭敬的向阮先生微微鞠躬后匆忙离去。
老人看着我轻轻拍打身旁的位置,示意我过去。
沙发前的小方桌上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是珍妮刚刚送来了,放下茶,她再次向阮先生赔礼道歉后转身离开,歉意和尊严拿捏的恰到好处,和此刻坐在矮凳上满脸恭维的宋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将采访稿交给阮先生,希望他先阅读,老人接过稿件却顺势放到了身旁的沙发靠背上,他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歉意的说:“冯编辑,不好意思,老了,眼睛不好,我更喜欢随性一些,这稿子就不看了,我会诚实的接受你的访问。”
我打开录音笔开关,之前阮先生给我的紧张感已悄然不见。
整个采访进行的很顺利,老人的回答尺度拿捏的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诚恳,严谨却又不失风趣。他说话时的语气让我有些走神,想起了姐姐,那个给我听咏叹调的女人。我第一次听到钢琴的声音也是因为她,虽然那是一台破旧的钢琴,音准已经混乱,但经由姐姐奏出的旋律却是如此的柔美凄婉,让我无法遗忘。
“小宋,你先出去吧,我想和冯编辑单独继续这次采访。”阮先生的声音将我拉了回来,他朝正坐在对面矮凳上发呆的宋清摆了摆手,宋清起身,尴尬的朝阮念乡和我笑了笑说自己先去车上休息,已经安排好午饭,采访结束一同前往。我们都没有答话,宋清脸部皮肤有些抽搐,他转身走了出去,几分钟后,巷口传来汽车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充满怨气。
我坐在沙发上拿着采访稿装作阅读的样子,再次开始在记忆中寻找关于阮念乡的片段,却依旧毫无头绪。这个时候,阮先生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放到我的面前,我有些疑惑,老人的声音开始变的慈祥而宁静:“你看,她像不像你认识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