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们秘密的同居生活(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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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一年里,宫兰开始用第一人称写一本新书,她没有按惯例给笔下的男主人公设定名字,很自然地直接用上了聂拓的名字,当然她绝不是要写一本传记,她仍旧想念他,但一年过去了,她已接受了他已逝去的冷冰冰的事实,虽然卧室里那几只装着他遗物的纸箱还原封未动,她夜里已不再失眠,白天也不再多愁善感,只是在回想起他时,总感到对他还欠缺着太多的了解。当初遇见他,对她来说就像是遇见了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他身上天然具备着小说人物的戏剧性色彩,这样的人物即使是幻想出来的,对她也十分有吸引力,何况她和他共同生活了十五年。与其让那些回忆带着疑问地反复打扰她,不如试着在笔下变成他,跟着他的足迹寻找答案。

这些年她已经写了太多计划外的书,那些书的销量大致是不好也不坏,她并不太看重那个,那样的写作让她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勤奋,带给了她工作的乐趣,但渐渐地,似乎也正在成为一种负担。现在她决定完全放松下来,没有任何动机与催促地写一本书,这本书将完全不受时间的限制,只有想写的时候才继续。于是过了大半年,这本进展异常缓慢的书仅仅写了几千字,并且仍是老路子,不是一个开头,只是一个片段。

年末有天早起,她到南面的阳台上收头天晚上洗的被单。冬日辽远的晴空让她站着凝望了一会儿,天空下,满目仍是密密匝匝的房宇,温淡的光照,使得城市在拥挤中反射着一抹可贵的柔光。楼上有人家在装修,隆隆的钻头声很快响起来,她匆匆进屋,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这一段她只有在办公室呆长些时间。

马路和人行道上落了许多半黄不青的落叶,她最近眼睛似乎老花得越来越厉害,地上一片萎褐的石栗叶子有时也让她一惊,那长长的叶柄乍一看,以为是只死老鼠。

经过一个报摊时,她看见报摊贩子正把花花绿绿的娱乐时尚杂志排在醒目处,一张新挂起来的娱乐报纸一角,登着维尘一小幅剧照。她凑近看了看,现在不常见他出现在报纸上,大概又出演一个反派角色,人发胖了,胡子拉碴的,脸上含着种阴郁的狞笑。

看起来像是熬过去了,但那个丑闻至今没有被澄清,他在公众前的形象也完全变了。

实际上在和宫兰那次谈话后,他大概记住了那句“反者道之动”,不知道他后来是怎样鼓起勇气面对同行异样的眼光和半信半疑的观众的,总之大概仍年轻气盛,像是被他自己激发出了一种自虐式的反抗——哪怕臭了,终归无罪。

他又开始拍戏了,前方也挡不住成了下坡路,但他此后似乎越来越将那反抗变为一种激越的自嘲精神,仿佛是一颗失去重心的石子,任凭自己朝深谷中翻滚去。他的片约在出事之后便大幅下降,即使那样,他决意要重新站在公众面前。为了在这个圈子里重新生存,好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在一些剧里跑龙套,各种零零碎碎的小角色一概来者不拒,三十五岁过后,他的事业仿佛又回到了起点。看上去个性倒似乎甩开了,而后他维持着一次演出需要而发胖的体态,那令他的脸皮显得松弛起来,此后他的戏路倒整个地宽了,变了。

他现在呈现给观众的新“面具”里,除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还看似参入了某种神经质的“疯癫”元素。起初人们以为他是在突破演技,在某个采访中,他也狂妄地吹嘘说,现在什么都能演。然而出演角色一个比一个荒唐的结果,是使得他的那种“突破性”,变得越来越像一个“迫害后遗症”患者的举动。

一两年后,他就变成了公众眼中行为“异常”的人物,常常在镜头下“表演”一些亢奋的行为,他被拍到过站在公路边小解,回身朝镜头竖着中指;也被拍到过和同性朋友故作“热吻”状;现在口出狂言成了他的新标志;一脸酒后绯红地怒赶记者也成了常态。

但他种种“忘我”的表现,仍无法解答观众对他和那个丑闻的疑问。罗总的下落至今无人知晓,有报道说有人在澳洲看见过她,也有说在泰国,她总是彻底地从娱乐圈中消失了。他的清白便也遥遥无期。过去的偶像大明星关维尘,算是彻底垮成一滩烂泥了,他唯一保住的是体重。有媒体最近还把一项“最邋遢”男星的桂冠送给了他。

积云路的那扇隐蔽的隔门,对钟点工早已不稀奇了,现在除了间隔两边的作用,没有其他用处了。狗仔们看来也不再光顾这座大楼,在维尘陷落的最初,他们还很起劲地围攻过这里,因为一个大明星的陷落和当初的上升一样,有着同等被消费和利用的价值。

狗仔们只是工具,他们的落井下石,仍可归到工作尽职与职业需求上,至于职业操守,他们需要靠此领薪水,报纸和媒体也需要靠此保持点击率和发行量,这个世界是一环扣一环的,因就是果,果就是因,没有对错。但眼见得关维尘破罐子破摔般地已成定局,狗仔们反倒不来招惹他了,不是突然有了公德,而是主角自己够闹腾了,无需再抢戏了。

那天近黄昏,宫兰回到了积云路,刚在餐桌边坐下便听见隔壁房门的开阖声,估计维尘又回来了。最近她常常见到他,因为就在本地拍一部戏,客串一个角色。

果然,他一进门便高声朝这边喊了声:“兰姐,我回来了。”脚步声到了门边,却只晃了一下身子,又折回到那边的淋浴室去了一下,再走进这边客厅时,他显然洗了一把脸,正拿着手帕擦着。

她摘下老花镜问了一声:“这回是拍完了?”

“没呢,还是中间溜回来的,女主角突然进医院割阑尾去了。”

她瞅着他脑后披散着的一把长发:“头发怎么了?”

“驳接的头发,”他的牛仔衬衫只扣着两粒扣子,露出里面有些渍迹的T恤,潇洒地甩了下头发,“穿越电视剧,古代诗人穿越到今天,又回古代了,有型吧。”

“哪个诗人?”

“崔三郎,催命三郎,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那位崔护,穿越到现下,寻他的桃花伊人来了。”

“找着了?”

“找着了,穿越几回都找着了,可最后还得回唐朝去,因为人家不是嫁人了,就是成了白发龙钟的老太婆,倒是被人家的孙女看上了,可唐朝那会儿的功名利禄,如今也没法和一线城市的房价相比啊,就还得灰溜溜地穿回去,荒诞喜剧,挺好玩的。”

她皱眉笑了笑。摊了一桌书的餐桌边,摆着一只玻璃盘,里边是她早上买的一大串黑提子,他走过去拈了几颗丢进嘴里。

“书写得怎么样了,快出版了吧?”他嘴里嚼着问,“上一本的影视改编权卖了吗,哎,帮我推荐推荐,让我来主演你书中的角色呗,这几年净演路人了。”

“那书是老年题材的,不讨好。”

“演七八十岁没问题啊。”

“你现在这一身膘肉的,恐怕不大像吧?”她从老花眼镜上抬眼看他一眼,“跑步机生锈了没有?就不打算减减肥,重新让粉丝们赏心悦目一下?”

他仍旧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摊着两条腿,手里攥着几颗提子,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包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剥开锡纸咬了口,有滋有味地嚼着。

“还在乎他们怎么说?我自己觉得挺好就成。”

她有些可笑地瞅他一眼:“可惜了你那偶像的胚段,打算把自己糟践到什么时候?”

他掰下一块巧克力,和着手里的提子一道扑进嘴里,嚼完吞净了才说:“我突然觉得吧,活在这个既混乱又有条理的世界上,你不能期待它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它的确跟每个人息息相关,你总以为它和你对着干,其实你看,这就是相对论:你要是疯狂的,它就是理智的,你是理智的,它就是疯狂的,裁定者要么是它,要么是你自己,所以,双方没什么可抱怨的,最终不是你把亲手建立的什么给毁了,便是你被自己亲手建立的什么给毁了。是不是这么回事,兰姐?”

“嘿,瞧这绕口的逻辑,活出觉悟来了。”她笑。

他把吃剩的巧克力又包好塞回衬衫口袋里,一本正经地说:“最近是比较哲学,在看那印度老头的书,你借我的,还记得不?”

她挑起眉:“当然没忘。说说,看得明白吗。”

“别小看我的悟性,兰姐,特别是一个正走背运的倒霉蛋的悟性,痛苦使人敏锐。”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又摸出手帕来擦着手。

这个小动作让宫兰突然想起了聂拓,他和他都属于这年头还用手帕的男人。

“可老实说,凡人做不到书上说的那样。”他把手帕塞回了口袋。

“那就当智慧的种子,播在脑中,说不定哪天就发芽了。”她随意地接道。

他懒洋洋地看着她,忽然头朝她一昂地问:“那你呢,你的种子发芽了吗,心还痛吗?”

她摘下老花眼镜,靠到了椅背上:“行啊,还有什么?放马过来吧。”

他被她的神态逗笑了起来:“我可不是想挑战你,兰姐,借用那老头儿的话——我们是在一起旅行,还是你总在被引导?”

她眼睛亮了一下:“这么说还真看了?”

“别不信。”他侧了侧脑袋,“没看那书之前,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看了之后,知道生活在浑浑噩噩之中,不过也就这么点儿区别而已。”

“不错,改变就在自知之中。”她笑着朝他眨了个眼。

他抿抿嘴不置可否,忽然转开话题说:“哎,听说一个靠近水边的地方,菜不错,晚上再一块吃个饭吧。”

“又吃?这个月你可约会我好几回了,”她故意嘟囔着说,“奉劝您一句行吗?认真考虑考虑减肥怎么样?看今天的报纸了吗,您现在这副尊容可真不养眼呐,再说,真不怕招惹狗仔们又偷拍一条绯闻什么的?要不,晚上我给你煮碗面条得了。”

他哼了哼,作出一副愤然的口吻说:“别提那报纸了,我啰嗦了一大堆,才登了个小角落,看这般光景,连狗仔们都不想帮衬我了,得,面条你给自己留着,跟我走吧。”

春季是这城市最肮脏的季节,潮湿的落叶粘在马路牙子上,街道因此散发出一股霉腥味,遛狗的人慵懒地穿着睡衣,漠然地任由大狗小狗在骑楼柱子下撒尿,不锈钢垃圾箱因塞得过满而淋淋沥沥地滴着混水,地上随处可见粘痰、烟头,呕吐物……

这时候的城市有些像个正在排脓期的病人,可它正酝酿着一股万物复苏的疯劲,你可以只喜欢秋季,然而是春季在催促着一切重来。

清明的时候,宫兰独自雇了辆车,又跑上岭头的山上去看那房子。聂拓生日那天,她已来过一次,阿花受她嘱咐,预先将房子打扫了一遍,因而这一次并没有落满了灰尘。她背包里带了面包,独自在山上呆了一整天。下山时小雨又飘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泥土和草叶的芳香充斥着鼻腔,只是天雨路滑,下山比上山更花费了点时间。

究竟有些不方便,要是聂拓还在的话,有天他们真搬到山上来住了又将怎样呢。

她一路走一路想着,有他在,似乎一切困难都不足以成为困难,但他走了。那房子会就这么一直空着,只成为纪念他的标识吗……

隔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又被推开了,维尘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边嚼边踱进来,他把吃完的巧克力锡纸团了团,准确地投掷进餐桌边的废纸篓里。宫兰抬头瞅瞅他,像是又胖了。

“没出去?”他随口问了声。

她摘下老花镜摇了摇头。

“今晚我得回家陪陪父母吃饭了。”她抢先说了句。

他不由得笑了一声:“今晚我也有事,你以为我又来找你陪吃?”

“那就好。”她特意地朝他感激地一笑,重戴上眼镜。

他有些无聊地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踅摸着什么似地来到窗边。窗户关闭着,以阻挡春季雨雾弥漫的湿气,灰昧的天色中,木棉树秃秃的枝桠上全无新叶,而是一大朵一大朵的红木棉,沉甸甸地在枝头绽放,并不时在水注的撞击下挛动一下。

他忽然问她有没有口红和黑丝袜,网袜也行。

“你要那些干吗?”她侧头奇怪地问。

“接演了一个新角色,有点惨不忍睹,能帮我参考参考造型吗?”

她撇撇嘴不置可否。

“我要是抹上口红,穿上黑丝袜给你看你能保持镇静吗?”他接着一本正经地问。

“见鬼了,你到底接演了什么角色?”

他笑着再三要她把口红和丝袜拿来,她只得进房拿了一管口红和一条黑丝袜出来。

“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善良男性,只是有着易装癖。”他观察着她的反应。

她果真有些吃惊:“真的假的?这种角色你也接了?”

他拿着口红和丝袜往卫生间走,昂了下头,摆了个发神经的派头说:“为了演员的职业道德,我豁出去了。”

他出来时,在淋浴间里先喊了一声:“兰姐,只穿内裤和丝袜能接受吗?我要出来了,你准备好了没?”

她一听就叫起来:“你等会儿!”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往房间里走,可没等走进房去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后,叫住她说:“不是说好了帮我参考一下吗?”

她站住了,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说真的维尘,别开这种玩笑,你不能……”

“不能不要脸?直白地说吧,这行混的就是不要脸。”

“不不不,我是说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他大概在顾自打量戏谑着:“嘿,真没想到这丝袜弹性这么好,可惜脚底板糙,拉了点丝……问题不大,那个,你转过来看一眼吧。”

“赶快去换掉,成什么样子了!”

“不是,我以为你是最不抱成见的人,这只是个造型罢了。”

她换了种严厉的语调说:“再说一遍,马上去换掉,如果你还尊重我的话。”

他听出她确实生气了,只得坦白:“好吧,其实包得严实着呢。”

“真的?”

“别不信。”

她迟疑着,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

“将来在屏幕上我可比这刺眼多了,你知道,内裤上印着红唇,外加兰花指娘娘腔,现在只想先让你看看到底有多恶心。”他像是泄气地说。

她转过身去,松了一大口气。

他穿着黑丝袜赤脚站着,头上包着条大浴巾,身子极其勉强地绷在她的粉色浴袍里,显然打着赤膊,裸露了些前胸,唇上涂了口红,双颊上也染了些红晕。

“你还有睫毛膏吗?”他又问她。

“你搞什么呢!”她发笑地皱起了眉。

“看起来怎么样?”

“实在是够恶心的。”她忍不住还是捂了嘴地闷笑起来。

“真的?”他像是忍着恶心地呲了呲牙,“刚才对着镜子我自己也看不下去,天哪,我真不要脸到这种程度了,不过这造型一登出去,收视率肯定有保障了,这回怎么也得上头条了吧,媒体的标题我都想好了:关维尘性别错乱登峰造极大转型。”

笑了会儿,她有些迟疑地问他:“真要接这个角色?”

“不是要接,是已经接了。”

“缺钱了?”

他摇头:“不,和那没关系,我说过现在什么都能演,没开玩笑。”

她琢磨着他的眼神,那里面含着一丝恶作剧的得意劲儿,然而发觉她在注视他时,那丝玩劲渐渐地收敛了。她突然觉得他这种寻开心的行为不太正常,也许他一直是忧郁的。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走到沙发那儿坐下。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可以不再演戏,干回老本行,作作曲什么的?”她也走到她对面的沙发那儿坐下了。

“是,说到这个吧,其实我一直不怎么喜欢演戏,最走红的那几年也想过见好就收,可那时挣钱多容易啊,现在想停却有些停不下来了,怎么办。”

“那件事还困扰你吗?”她意指那个丑闻。

“也许,不过也没什么,想开了,由它去吧。”

“那你有没有觉察过自己的情绪……”她做了个手势。

“什么?”

“就是,我可直说了,你是否有点抑郁呢?”她终于问出了口。

他侧了下脑袋,甩掉一丝露陷的笑容,翘起了腿。

他健硕男性的腿,套着黑丝袜从浴袍下露出来,那情形真叫怪异。瞄了她一眼他才说:“我可不就是抑郁,兰姐,你总算看出来了,我的心理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早该帮我治疗治疗了,你等我去把这身行头换了,咱们好好谈谈心。”

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当,“唰”地一下站了起来:“不不,你别误会,我没说你就是抑郁的,我是想说……算了,你去换了吧,我得出去一下。”

他阻拦道:“别啊,那要不继续吧。”

她有些怔忡地看着他的表情,终于警惕了起来,起身快步走到门边说:“我真得出去一下,约了作者谈修改书稿的事。”

“不是说不出去了吗?”

“这不差点忘了。”

“那我的问题怎么办?”他从沙发上反转身问。

“你?什么问题?”

“抑郁啊,真的,我像是抑郁症。”

“告诉我实话,到底接了那角色没有?”她紧紧盯着他眼睛问。

忍了一会儿,他绷不住还是咧开嘴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抖了。

真被他耍了,她气恼地拉开门。

他笑着把手从沙发背上向她伸去表示和解,但她用长伞柄朝他手掌上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你好好演吧,听说过吗,小丑脱去面具后都是忧郁的,你正需要抑郁。”说完用力带上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