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天过后,维尘便失去了炎刚的消息,半年里,打他手机老关机,不知跑哪儿去了,他有一个弟弟,妹妹在铁路上工作,维尘和他们都稍微有过接触,那还是在炎刚入住新居的那年,当着弟妹的面,炎刚给他立了张还款计划的字据。维尘猜想他很可能还是老样子,这两年,也没听说他接什么戏,还是去年里,倒又找他借过一次钱,那次好像告诉过他,他弟弟强行把他所剩无几的积蓄都弄到股票私募中去了。他频繁地进出戒毒所,彻底让家人对他失去了希望,不光是他的弟弟妹妹,在所有亲戚间,他也已名誉扫地,谈起他来都觉得是一个废人了,但惊奇的是仍有女朋友。维尘最后见过的他的那个女朋友,年纪照例很轻,不知道做什么职业,抽烟抽得和他一样凶。
对于炎刚的人生,维尘不再抱任何的评判,也许就像有些动物生来含有剧毒,有些人生来也充满痛苦。他这么想,并不是拿炎刚来聊以自宽,那个丑闻的阴影何曾离开过他,几年来,网上追着他辱骂的家伙仍有一大堆,他稍稍做些反抗和辩护,那些床照便迎头砸来,而且早被P得更不堪入目,他恨不得一头扎到网里和人厮打。但就这样吧,日子还不照样过下去,也仍旧有无聊的片子来邀约他演出,无论是英名还是丑名,他仍还有利用价值。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还能更丑陋疯癫一点吗?粉身碎骨是他自己选择的,那悲壮带给他无畏感,虽然不知道扛到哪天才是个尽头。
那个周末他忽然接到炎刚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正在住院,肾病之类。维尘照例在电话里骂了他几句,他却笑着要维尘立刻去看他。
那家专治肿瘤的医院在番禺,维尘在走廊里恰巧碰见炎刚的弟弟妹妹,于是和他们一道进的病房。一见到炎刚消瘦的样子,他就呆住了,不过才半年,当然肾病是很消耗体力的,但变形成这样,多半不光是肾病的原因。炎刚的脸色看起来发乌,眼睛显得更大而凸,脑袋因为脖子的干瘦而仿佛顶在那上面,倒和那双大凸眼相配了。这样子倒能演ET了,维尘想。
炎刚坐在病床上,情绪中有种不自然的亢奋感,一瞧见他便露出相当高兴的笑容,嘴里喊着:“兄弟,我可想死你了。”
炎刚妹妹将一只保温瓶放到床头柜上,告诉他煲了汤,他笑点头,客气地说句“有心了”。他的小弟大概和维尘差不多年纪,一坐下便盯着手机看,炎刚询问了两句股票的形势,他弟弟头也不抬地让他少操心。
维尘问了问炎刚的病情,他只满不在乎地说肾炎,他妹妹一脸不满地说了句:“还不是老毛病……”终觉白费口舌,没说下去。不多会儿,姐弟俩人就起身告辞了,刚走到门口,炎刚却大声朝他们喊了句:“喂,不送了,你们两个,记得到时来给我收尸啊。”
姐弟俩同时回过头来瞪着他,嘟嘟囔囔地骂他“神经撘错了线”,他却似乎兴高采烈。
此时病房里另两张床上有人的午觉还没醒,大约刚才被炎刚的喊声吵着了,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维尘想说什么,炎刚把一只手指放到唇上嘘住了他,然后小声问了句:“车就停在外面?”维尘说“当然”。他马上便脱去病服,下了床,从床头柜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换上。维尘问他要干什么,他示意他出了病房再说。
到了病房外,他拉着他便走:“送我回家,住院住得身上都长毛了。”
“不需要告诉医生吗?”维尘问。
“今天中秋节你不知道?我回家过个节而已,没事儿,医院里偷跑回家是常事,我明儿回来就行了。”
路上有些小堵,回到市区已近黄昏。炎刚的房子买得远,贪便宜,也没有买电梯楼,然而这时走上六楼对于他已几乎是相当困难的事,才上到二楼,他就再迈不开步子,维尘只得背起他走上去。
一进家门,他便问维尘能否陪他喝会儿酒,维尘喘着气,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于是去把冰箱里的啤酒都拿了出来,又兴致勃勃地打电话叫来了几样外卖的小菜。
夕照在窗外徐徐地隐退着。
几杯酒下肚后,炎刚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些,他忽然笑对维尘说句:“兄弟,谢谢你陪我过人生最后的一个中秋。”
维尘骂他老说晦气话,但他不在意地笑说:“我小时候就觉得自己能活到五十就不错了,今年已经四十六了,快到日子了,好坏都他妈够了,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我对这个世界再没什么要求。”
维尘端起酒杯和他的碰了一下,打住他话头说:“得了,总归是中秋团圆夜,说点高兴的。”
他笑着把一杯酒灌下了脖子。
“你不像我,兄弟,”他看着维尘说,“你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跟我的不一样,想知道我对你的看法吗?实话告诉你,我羡慕你,你天性的构成比我的合理多了,不世故,兼有种安命的天真,这就叫宿命,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真好!我啊,坏在太明白却又不甘心,没治了,所以真的,你好好活着,一准活到很老,祝你长命百岁吧。”他朝维尘举起酒杯,俩人都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要赌一把吗,我赌你活过五十没问题。”维尘说。
炎刚笑:“是吗,那用你借我的钱来赌怎么样,输了我不还了。”
“行,就这么说。”
“真的?”
“谁和你开玩笑。”
他似乎发自内心地嘿嘿笑了一下:“别傻了,兄弟,你一准输。”
“跟你说实话吧,浑身除了这儿还能使使,哪儿都不行了。”他带着几分醉意地敲敲脑袋,“也只是不疼的时候,现在要图个安稳不容易了……”他没有把话说完,突然皱了皱眉头,有些踉跄着站了起来,朝洗手间走。维尘意识到他要去干什么,总是和毒品有关。
十几分钟后,他重新回到客厅,脸因为酒意而红扑扑的,精神看上去不错。他不再吃东西,有些一瘸一瘸地走到沙发那儿坐下。
维尘独自喝着酒,突然想到刚才他在他背上的那点重量,人和他一样高大,却轻得像只大鸟,他举着酒杯的手靠到了额上,眼睛一闭,不期然眼泪无声地淌下脸颊。他“咻咻”地吸了两下鼻子,感到一只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再抬头,见炎刚重新坐到了对面,他重闭上眼,一把握住了那只正离去的手,那手也紧握住了他。
那是两个男人的握手,相互有力而支撑地握着,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们此时的心情,沉默是最好的感慨,像两个各自走过一段崎险之路而相遇的勇士,因而那握手既喻示着友谊,又带着种诀别的意味——长路未尽,光明的时段已然过去,世界暗如此时的暮色。
喝完了酒,炎刚催促着维尘回家,他靠在阳台门边,望着天上一轮金黄色的满月,笑着让他回家替他多吃几口月饼。
“多保重,兄弟。”他没有回身地朝他招招手。
维尘下了楼,头有些晕乎,犹豫着是否把车留下,明天反正要送炎刚回医院去。天上的明月煌煌地照着这个节日的夜晚,但刚才的心境让他怀着一种凄清的悲涩,看炎刚的样子,大概真活不长了。死或许并不痛苦,对炎刚,不啻为解脱,痛苦的是失去一个真正的朋友,留给活着的人的孤独。
他站着吹了会儿晚风,几个孩子手里舞着荧光棒在小区里奔跑,附近的晒台上传来人们赏月的谈笑声。他掏出电话想叫辆出租车来,才拨通,一个黑影“扑”地一声重重地摔落在他身旁。
仅仅差几米,他就被炎刚砸到了。
手机那头在“喂喂”地问着,他看到炎刚的脑壳碎裂了,血液在灰暗的水泥地上酽酽地漫开,抽搐了两下,人不动了,半个脸孔被砸扁了,一只眼球脱出了眼眶。惊惧中,维尘下意识地走到那尸首旁,蹲下,他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仿如在和炎刚演一幕旧戏,按预定的动作,他慢慢地将那颗破碎的头颅枕到臂上,他想叫唤他一声,这才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了任何的声响。
宫兰从家里吃完晚饭走回积云路时,天空尚未完全暗昧,一种恍恍的蓝光笼罩在街道上,令各种霓虹与车灯显得特别明亮。西方的天空尚残存着一道白光的云河,一颗极亮的星辰点缀之上。她想到今天已是聂拓走后的第三个中秋节了。天气又干燥起来,人行道上一截没被踩熄的烟,呼呼地释放着烟雾。
这是个到处暗示着“团聚”的夜晚。
临睡的时候,她从卧室的窗户里瞧了一会儿明亮的满月,很巧,有一架飞机静静地从月亮下驶过。她突然有些怀念蓝岩谷那清澈的夜空,离开那儿几年了,无数和聂拓共度的夜晚都遗留在了那儿……稍微的伤感有助眼睛的疲劳,她很快便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但这是个注定不平静的夜晚。似乎没过多久,她便被吵醒了,有人在“啪啪”地击打着防盗铁门。她打开台灯坐起来,惺忪地看到时间才刚过两点。敲门声不断地响着,她匆匆下了床。
走廊日光灯下,一个男人低着头趴在防盗门上,仔细看有些像是维尘,宮兰隔着防盗门问了声:“维尘是你吗?”
那人极度难受地稍稍抬头说了句:“钥匙没了。”
她开了门放他进来,他几乎一头扎到了地上。她开了灯,见他衣服上有着斑斑的血迹,从地上慢慢支起身,靠坐到墙边,嘴里喃喃地低语着什么,显然喝醉了,也显然刚才一直在哭,眼睛红肿。
她不禁愕住了,站着半晌没动,过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厨房去给他倒了杯热水来。她在他面前蹲下,把水端到他嘴边说:“先喝点水,维尘,你这是打哪儿来?”
他被灌下一口水,不耐烦地用手挡开了杯子。
“该和警察说的都说了……只有一句,就是真他妈的混蛋,选今晚……以后让人怎么过中秋……”
“你说谁?”宮兰问,他囫囵着回了句:“顾炎刚……混蛋……”然后却呜呜地哭了几声,用手胡乱地抹掉脸颊上的泪水,深深地捧住了脑袋。
“你上哪儿喝酒去了?”她追问着。
他捧着脑袋晃了下:“没……车上有瓶人头马,腥味太大……必须盖着点……”
她知道他这样子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可是不能让他就在地上过夜,得趁着酒精还没完全击倒他,把他弄上床去。她赶快起身去打开了隔门,摁亮了里面的灯,然后走回来使出浑身的劲来架他起身。
“好家伙,你这一路上没闯红灯吧,要不得寄多少张罚单来啊。”
他摇晃着一只手说:“没有……鬼影都没碰上一只……”
“很好,再坚持一下,马上到家了。”她大声地和他说着话,不能让他睡着,她可真没力气了。
走过隔壁的客厅时,她和他一同摔了两跤,总算连摔带拖地把他弄进了卧室,他摔到床上时立刻就昏睡了过去。她脱掉了他的鞋、夹克,好容易把那留有呕吐物和血迹的汗衫也褪了出来,他简直快重得像头熊了。给他盖上毯子后,她一身汗地站着喘歇了好一会儿。
维尘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起来头疼得厉害,他到淋浴室里洗了一把脸,瞧见手指缝里残留的血迹,他打开莲蓬头从头到脚地冲洗着,只是昨晚的那一幕是无论如何也冲洗不掉了。
洗了个澡后,他似乎才真正清醒了点,然而脑子里又一次一点儿也想不起昨晚是怎么回到家来的。他怀着一种揣测去隔壁找宫兰,隔门果然开着,走进去喊了两声,她没在。正要往回走,宫兰提着一袋东西开门进来了,他没头没脑地就问了一句:“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她愣了一下,反问他:“我可正想问你呢,你昨晚从哪儿回来的?”
他沉默了一下,说:“炎刚死了,从楼上跳了下来。”
她呆了呆,明白了一切。她把东西放进了厨房,出来见他还站着,于是用种柔和的口吻说:“那,别站着了,去换身干衣服,吹干头发,然后过来吃面,你愿意说的话,把昨晚的一切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