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着,又凉下去。
时令恒常地重复交替,看似不惊,却总教人有些似是而非地自疑。
报纸上登出了某部当代获奖小说即将搬上银幕的消息,重新受到热捧的关唯尘将出演男主角。
维尘相当看重这一次的出演,他预感到这个角色将成为他出道以来最重要的作品。他要一直从二十岁演到七十岁。他认真地读了原著,在搜寻完记忆库之后,决定把聂拓定为与小说对应的现实中的范本。他很久没有再对拍戏产生过什么热情了,但这一次,他的热情和创作欲望又被激发了起来,也许,在他下意识里,这将是他息影前的最后一次演出。
离年后的正式开拍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剧组召集了两次主要参演人员的剧本筹备会,在末一次的一个晚宴上,维尘认识了施君义,一个刚刚三十岁的新生代男演员,他将在剧中出演一个配角。当时导演特意把君义拉到维尘跟前,笑着问他:“维尘,看像不像十年前的你?”
维尘笑和君义握了手,后者微笑的眉宇间果然和自己有几分神似。
“说到这个吧,最初我们想把这个角色分成青年和老年两部分来演,君义演角色的青年时代,你演四十岁以后的部分,妆基本定好了,但后来我们伟大的化妆师对你和他自己都充满了信心,所以又推翻原定计划,由你独挑大梁。”
维尘特别感谢了导演,也因为这个小插曲,他和君义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然而导演的话大约只是实情的一半,施君义听到的版本是,当初他和维尘同时是这个角色的竞争者,因为这个角色的戏份主要集中在五十岁之前。
虽然和年轻时的维尘长得有几分相像,但君义在这个圈子中的运气比维尘当年差得多。他出道后,先是靠一个角色有些冒头,但之后的星运便停滞了,时间一年一年地不等人,他毕竟处于功利心最强的年纪,因此焦灼于未来的出路。在全民选秀造星的年代,被替代的速度如此之快,要么趁早碰到一部好戏,一朝窜红,前程从此有了保障;要么岁月不绕人,渐渐就被定型或遗忘。这一次导演最先是找他来定男主角的妆的,定妆照拍了好些,看上去编导等等都比较满意,他为此请这些有话事权的人吃了好几次饭,表达了无数的感激与决心,最后他们留给他的话,也让他抱有了极大的希望。他那时相信幸运女神终于把目光对准了他。然而仅仅两周后,却定下了由关唯尘来出演男主角。
他当然知道关唯尘何许人也,在他心目中,不过是个咸鱼翻身的准过气明星。导演在抱歉地告知他这个消息时,只说是导演组的共同决定,因为这个角色受年代限制,他们一致认为关唯尘在年纪与经验上会更有把握表现出人物的内涵。就这样,他被剔除了,只获得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配角。
失望是无法避免的,更有一些旁人的闲言碎语,貌似安慰,实际上暗对他指出,在这个圈子中混,毕竟还得看谁的关系硬,不记得关唯尘那个丑闻了吗,他这一类人,关键时刻自然比他更懂得怎样争名夺利。
他的失望便由无奈变为一种委屈,在一种自我揣测下又渐渐升腾为一股无名怨气。
那次筹备会后没多久,君义飞到了南方,他有天租了一辆车,赶去一个有点戏份的剧组。在半路的一个加油站上,很巧地瞥见维尘也在那儿加油。
维尘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给他留下了印象,后来他从倒后镜看见维尘和他竟然完全走的同一条路时,便怀疑他也正赶着去那个剧组。
然而实际情况根本是个巧合,维尘只是延续着他到处游荡的习惯。
君义有意和维尘的车保持着不太远的距离,他要去的外景地在一座道教名山中,天黑后,他下了高速,开上了一段车辆稀少的盘山公路,关唯尘果然也朝着这个方向开过来。起先他有意让维尘领先于自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看见维尘将车停在了路边,只得超越过去。转过山路的一个弯道时,他猛然发现前方路上有个什么东西,急刹住了车,下车查看才发现大约是山上滚落的一块石头,那石头并不很大,但有着锋利的边缘,如果不小心轧过去,轮胎肯定得爆。
他脑子里这时冒出一个念头,虽然并不确定自己的设计能否成功,但心中那股无名怨气突然就诱发了一阵来自恶念的快意。于是他将那石块踢到车轮可能轧上的轨迹上,然后将车慢慢地倒了回去,停在离那个大转弯不远的路边。他降下车窗,坐在驾驶室里点燃了一支烟,等待着。
十来分钟后,他从倒后镜里果然看见关维尘的车开了上来,他聚神默算着,就在那车从他身边飞快地掠过,就要转弯时,他按下了手机键。
维尘放在车头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着施君义的电话号码,他伸手按下了接听键,耳机里问了一句:“维尘哥,在哪儿呢……”车子突然不受控制地朝斜向里冲去,他感到一侧的轮胎爆了,拼命地回打着方向盘,方向盘打尽了,他整个人用尽全力地扳在那上面,但车子仍丝毫不停地朝道边横冲而去。
君义听见了前方传来的轮胎与路面尖利刺耳的摩擦声,然后是低低“轰”的一声撞击。他摘下了耳机,似乎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毛。前方瞬间安静了下来。他慢慢地将车开了上去,在车祸现场,看见维尘的车底朝天地撞在一只石墩路障上,半个车身已悬在山崖外,差点坠入山谷,车子不断地冒着烟,车厢挤压得变了形,一侧的尾灯随着保险锁的报警声一闪一灭着。
他心里此时突然升起了一阵巨大的惊悸,就像恶作剧的孩子猛然看见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般,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很快又像清醒了过来,踩上油门飞快地逃走了。他神经质地紧握着方向盘,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手机,这时候他忽然想到,刚才的路段不知是否在隐蔽处安装了摄像头,虽然路面上很黑,他所做的一切也全然包含着偶然因素。
那个掐准时间的分心电话是个关键,但谁会知晓他突发的恶意呢。他没有想到这次老天爷如此帮他念想成真,但此刻,逃避与良心谴责,正在内心交战,那个角色有可能因此而回到他手里吗?但万一的万一,存在那么一个摄像头,最终戳穿了一切呢,他毕竟才三十岁,况且关唯尘会死吗?他并不希望他死……他极度焦躁地思忖着是否要报警。人生其实就是一个大舞台,人人都是被上帝选中的主角。
在开出一二十公里后,内心那股不安的浪潮终于被档在了良心的堤坝前。他在路边紧急刹住了车,手掌心因出汗而用力地在身上抹了抹,先清了一下嗓子,以判断声音是否发颤,然后低下头急急忙忙地拨打了报警电话。
第二天正是愚人节。
那天中午,宮兰在网上突然看到一条“影星关维尘遭严重车祸生死未卜”的新闻。开始她怀疑是愚人节里的恶搞,但聂行给她打来了电话,告知那消息是真的,维尘的父母凌晨已赶往医院所在的城市。
她急忙向聂行打听了医院的具体位置,随后就也乘大巴赶往那里。到医院时已经日落,维尘已做了清除淤血的开颅手术,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他父母告诉她术后他一直昏迷,昨晚那条偏僻的盘山公路幸好有人经过并及时报了警,不然后果无法设想。
好消息是开颅手术算很成功,但医生仍下了病危通知书,一切的结果只能等待他苏醒。除了头部受到撞击,他还断了五六根肋骨,并插进了肺部,引发了感染和积水。万幸的是没有伤及脊椎。此外,他的左腿有好几处粉碎性骨折,兼满身的挫伤。
过了一星期,他仍旧没有醒,他母亲却病倒了,宮兰请了假留在医院里帮着照应。时常,她站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大玻璃窗那儿察看他,期待不经意间他突然就醒转来。她想起七、八年前也曾到医院探望过他,那一次的受伤和现在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现在的他看上去比那会儿老成多了,这些年里,他发过胖,自毁形象地折腾过,岁月和际遇也在他脸上刻下了应有的痕迹,当然他仍旧还处于最好的年华,但这一次,真像成了一具破碎的玩偶,整个身体靠着纱布的缠绕才被拼接了起来般。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像是在等待生气重新充盈回体内,可是他的神态却是漠然的,仿佛灵魂又顾自跑到某个遥远的地方游荡去了。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他的双眼不再是紧紧闭合着的,而是微露了一线眸光,她的心激动地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朝他招了招,并大声喊来了护士。检查过仪器后,却被告知那只是一种神经性反射,他仍处于昏迷中。
病危通知仍没有收回,医生对他的情况表示了谨慎的乐观,一再强调关键是尽快地苏醒。第二个星期却又要过去了。
那天宫兰又穿上无菌服,走进病房站在他的床前,望着毫无动静的他,他会就此长睡不醒变成植物人吗?有一刹那,那念头让她又触到了死亡,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悸电击着她的心脏,使她感到身体又将由此引发那种心力交瘁的反应。她抱住胳膊,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发现他的双眼又呈现出微微开启的状态,这一次离得近,她俯下身去看真切。她紧紧地、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她知道自己此时有可能是虚弱的,因而不排除出现幻觉,但当她睁大双眼,把嘴唇咬得发痛时,终于确信,在氧气面罩下,他的唇边微微展开了一丝舒缓的、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一天之后,她离开了医院,带着一种奇怪而乐观的预感,或许属于作家的某种灵感。同时对于一个念头的明了催促着她立刻行动。
那个念头的由来,先是种祈望,祈望不再陷于生离死别的痛与惧中,但在看着他又想到死亡时,有一刻,她突然触到了一种不请自来的明晰感,一种顿悟。那个在心底十分模糊的东西,终于就像皎月般浮出了水面。她无法用语言描述那一刻,但简单说,就是她在确定他嘴边那一丝微笑时,忽然在自己身上验证了“死即生”。然后她立刻有了一个想法:她要上山去。
第二天她坐上了回城的大巴。下了车,直接去了单位,当天便写好了提早退休的申请报告。
本以为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然而她遇到了关心她的人的劝阻,几个关系好的同事逼问着她早退的原因,她将就着表示就是觉得累了,反正离退休也没几年了。她的同事和其他出版社的一些朋友在网上建立了一个部落,她开始暗暗地成为议论和猜测的话题。有人说她大概有了别的更好的去处,也有人猜测她的私人生活。那些人大概地知晓她和聂拓多年的关系,但对他们一直没结婚显然存着疑问,也似乎并不确信聂拓的死讯,甚至谣传他只是回美国了,她说他死了,或许是种借口,真相是她恨他,这么些年来不给她一个名分,几年来她一直恳求他能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大概终不能如愿。到这个年龄情感遭受打击,是不容易恢复的,因此心灰意冷萌生退意。
山下被议论的时候,她正在山上忙活。早前她到了岭头山上,把要搬到山上来住的想法告诉了阿花,他用几乎雀跃的连声说好来表示一定会帮她的忙。她那时的心情像个摆脱了所有羁绊,即将到大海上去远航的人。好几个月后,恢复了和山下的联系,才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自己那可笑的“早退原因”,她只是愕然了一瞬,想到那就是山下惯常的生活时,便释然了。
在山下、山上来来回回的几个月里,她逐渐把那所小屋添置出一个家的模样来。并请来工匠研究了半天,在淋浴间里造了一个带手压泵的小蓄水池子,如此能用上了莲蓬头。厨房的灶台是依样请村民们砌出来的。她还在一个摆卖假古董的集市地摊上,淘到了两盏大号的美孚油灯。此外便是学习、适应,这儿那儿地修修补补,到安定下来,不觉前后过去了大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