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尘在昏迷十五天后终于苏醒了过来。彻底脱离危险后,他被推出了重症监护室。
苏醒后没多久便能说话了,他问母亲在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时候,宫兰是否曾来看望过她,回答是她陪伴了他们整整两星期。
他听后感到欣然,同时更自信,在那所谓的昏迷中,应该有过知觉的时刻,虽然那知觉趋于半梦半醒之间,但那些充满关切的凝视与对望,很可能都是真的。当然他想不起来在那些对望中和她究竟交流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得到了抚慰,因而感到愉悦与舒畅,连任何身体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在那样的昏睡中,甚至还做过好梦。
一个多月后,他终于被转送回了本城的医院,再过了半个月,他可以在床上坐起身来了。
一天天地,他的身体在不断地康复着。聂行来看望过他,他请他代为转告宮兰自己的情况,然后他盼望着能尽快见到她。当然他肯定某一天睁开眼时,她大概就会站在病床旁候着他了。但是他的期待在一天天的落空中变得可疑。
他忍不住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发现手机总是关机状态。他打电话问聂行是否联系上了宮兰,回答是也总打不通电话。
他猜想她准是又忘了充电,或是忙着手头的活,但再怎么忙,难道不为他的好转而挂念吗?
后来他想到给她发电子邮件,他头上带着护颈,胸口绑着软绷带,另外还箍着保护腰椎的护甲,左腿打着石膏,幸好双臂的拉伤早已愈合。他给她发的第一封信写道:
“兰姐,好久不见,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搬到哪儿去了?谢谢你来看望我,报告一下我的现况,给你写这封信,动用了我现在仅剩的四分之一尚能活动的身体,所幸首要的好消息是:脑子没事了,肺部积液也清除了,左腿接骨手术很成功,除了胯部上了钢针,其他部位的骨头据说都碎得像石子,所以接受了中医的保守治疗,打上了石膏。钢针让我疼了好多天,但最困难的时刻都过去了,虽然我现在的架势看起来仍像变形金刚,我体内的战士们却告诉我,他们胜利的步伐是不可阻挡的,如果你马上来慰问我,战士们的士气将更加高涨。快来吧。维尘。”
发出信后的两天里,他不时地打开邮箱看有无收到回信,同时留意着外边走廊上的动静,想象着她随时走进来时的欣喜景象。
但几天过去了,他仍旧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接着又发了一封信给她,一如石沉大海。他不得不按压下急切的心情,想她也许根本没打开邮箱看过,她在干什么呢,是又外出到哪里去了吗?
伴随着各种猜想,一天中他总要很多次地打开邮箱,特别是临睡前的一刻,有时刚闭上眼,下一刻却感觉她也许回信了,立刻又睁开眼,重打开电脑查看。
再过了一个月后,他固定脊椎的护甲拆除了,很快,护颈也拆除了。现在只有他的左腿还包裹在石膏里,他的肺也还需要在医院里观察一段时间。
他父母亲对他完全放心了,他也顾及老人们的身体,说反正有陪护,让他们隔上几天才来看他一下。他从特护病房先搬到了普通病房里,后来康复疗养区内一有了空位,他便赶紧搬到那儿的单间去住了。
新病房带着个小阳台,早晨他已能自己架着拄拐走到阳台上去伸展伸展。隔壁房间住着几位像来疗养的高干老头老太太,有着广东人的老习惯,管那些护士们,不管年纪大小,一律都叫“姑娘”,姑娘长,姑娘短,喊多了,他便也凑趣地跟着他们那样喊。
那些“姑娘”里的一个大姐,也是护士长,名叫金蔷,旁的护士们都喊她阿金,她在见到维尘搬来的头一天便激动万分,告诉他说她跟女儿两个一直都是他的铁杆粉丝,她们对他后来出演的那些烂角色丝毫不在乎,念念不忘他当红时主演的那几个“文艺情圣”的形象。她说女儿的房间门上一直贴着他的海报画像,那几部电影碟片也早被她们翻看得烂熟,要不是小姑娘正在准备高考,明天她就带她来看他,能见到真人,真要把她乐疯了呢。
时间长了,他和阿金她们都熟起来,阿金有着种可爱的傻大姐性格,来查房时,常怪腔怪调地朝他来上一两句他早年戏中的台词,把他逗得笑不可遏。她对他特别殷勤的照顾也惹来其他护士们善意的嘲笑,她们甚至明目张胆地开玩笑说,阿金你不如休了老公,和偶像在一起算了。阿金竟也不避讳,大喇喇笑着说,要不是女儿都这么大了,怕她不敢像那些十几岁的小丫头般疯狂追星啊!
他听了哈哈大笑,改口戏喊她“老婆”,她先还嘻嘻哈哈地应着,直到有一天,偷偷摸摸地跑来跟他说,还是喊回她“阿金”吧,因为她老公要来给她送东西。
他现在几乎每天都给宫兰写信,有时候一天写几封,当然那些“信”并不像正式的“信”,称呼在后来渐渐消失了,有时只是一两句话,或是突然记起的一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收不到任何回复,所以那些简短的信,有时像是他自己和自己解闷,有时加上了日期,又有些像简单的日记了。
“5月30日:有记者来电话采访我,我开玩笑说可能要锯掉一条腿,哪知他竟真把这话放到了媒体上,我又成了头条新闻。但腿好后很可能会瘸,我在考虑以后当特型演员,或者就此彻底退出演艺圈。”
“你到底去哪儿了?旅游?不太可能,我这样,你该先来看我,不然太不够意思。”
“真失踪了?快回我点什么,不然真准备去张贴寻人启事了。”
……
“6月6日:你总没有回音,我总给你写信。习惯果然是强大的。”
……
“6月20日:上次我问你我在你眼中是怎样的,现在我告诉你你在我眼中是怎样的。首先,我想,不能用漂亮,可以用端庄和安静来形容你;其次,心太软,乐于助人(这我早看出来了);第三,也许你们老年妇女都挺独立的?(笑脸)先这么些吧,我不是很会夸人。”
……
“7月3日,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回想起过去我们的一次谈话,人之所以能相互理解,是因为最核心的部分没有区别,年龄、性别、阅历等等并不是真正的障碍,真正的障碍是我们对自己、或别人对我们所抱有的意象。现在我真的常问自己:我究竟是什么?”
“许多年前你曾问过我一回:是不是挺佩服大哥的,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吗?我说,不是佩服,我根本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大哥在我心目中,和在你心中一样,是无可替代的。”
……
“7月28日,刚才望着窗外的蓝天发呆,风吹散了几片淡云,你说过,美是稍纵即逝。可你飘到哪儿去了呢?”
……
“8月3日,天越来越热。我还没告诉过你,护士里有个我的脑残粉丝吧?是个叫阿金的姑娘,呵呵,她对我可太好了,每天伺候我起居,天热还给我擦身,为了照顾我,甚至放弃了好些个休假日,到今天,我们朝夕相处两个月了,其他的姑娘们开始起哄,让我把她娶回家去,我表示要认真考虑。”
“经过这几个月的休养,我又能够气定神闲地读书了,人内心要做到不依赖,真真是件太难的事,譬如我现在每天给你写信就成了一种依赖。当然这都赖你,失踪结束了吗?”
有一天,他醒来时觉得左腿上某个地方发痒,并且越来越厉害,简直无法忍受,他也在信中告诉了她:
“8月15日,好消息,我左腿的脚踝和膝盖又都重新属于我了。早上腿痒,折腾了半天,那个难受劲呦,后来阿金被我闹得不得不让人把石膏锯开了一个口,据她说我的关节恢复得不错,现在石膏又被绑上了,大概再过几天就可以拆了。”
……
“8月31日,人都恐惧时间,小时候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现在突然想明白了,其实老和年纪无关,虽然我们都会老的。”
随后他抄录了一首叶慈的诗《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多少人爱过你青春的片影,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是真情,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
“9月4日,这两天天气湿闷,胸口也有些发闷,直觉没什么大碍,但我妈非让医生再给我拍个片子,拍完医生看了说问题不大,早知如此,何必让我白白又受一次辐射。”
有天上午,他突然灵光一闪,随即便给她写道:
“我终于知道你干什么去了,你搬到山上去了!对吗?刚才我妈推我到楼下转了几圈,这么热的天,说是让我晒晒太阳补钙,我坐在轮椅上发呆,忽然就想到了这一茬,嗨,我真笨,早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就是你失踪的原因,猜得没错吧?”
下午他打开邮箱,照旧没有回复,他照旧给她发去一行字:
“山上挺凉快吧?哪天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时,你会意外吗?或许意外的是,我变成了一个瘸子。”
……
“9月20日,今天早上又称了体重,总共瘦了二十五斤,几乎回到三十岁前的体重,照镜子自己都觉得真帅!我居然在医院里呆了近六个月,真不敢相信,好在就快可以回家了,是否该庆祝一下。”
过两天,他又开起了玩笑:
“9月22日,今天早起阴天,首先要宣告一个喜讯:出院就在这几天了。那些姑娘们又在动脑筋起我和阿金的哄,她们让我向她求婚,虽然我那条拆了石膏不久的腿还不大好做单腿跪地的造型,但这些天来,我感到阿金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很配合我的求婚表演,我们俩把所有人都感动了,连太阳都被感动得露了一下脸。你呢,你什么时候也能露个脸呢?”
下午,他又在邮件上写了一句:
“生命充满了疑问,但所有的方向又似乎是基于疑问而被确定的,任何事情果然都不是出于偶然,无数的歧路,是为了最后把你引向那正确的邂逅。PS:出院就筹备婚礼,准备红包吧,这下你必须得出现了吧。”
隔天,他最后做了一次全身的检查,医生拿着片子来查房时,恭喜他说可以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早上,他又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像是医院里所有的护士,都见缝插针地赶到他这儿来和他合影留念,阿金那刚考上大学的女儿也终于来了,小姑娘满脸绯红地拿着一本笔记簿请他签名,他很认真地给她写了一行字:“追随你自己,成为你自己的光。”
一直到中午,他才终于可以离开,走前,坐在病床上又打开电脑,给她发了最后一封信:
“9月25日,今天是出院的好日子,但愿把这辈子要住的院都住完了,永别了,医院!现在我整个像变了一个全新的人,感谢老天爷让我保全了双腿,也许还不能马上扔掉拐杖,但很清楚,往后朝哪儿走,怎么个走法,仍由我自己个儿说了算。PS郑重声明:别再喊我孩子了,我也拥有我的个性。”